
怎樣把意識裏縈繞的事故老實敘說,的確需要“一曝十寒”,菊凡尤其自覺時空的虛實不斷減低故事性。但精彩的就在非故事的敘事時空:小說裏的時空布置——雙重或多重時間。
我隻是從一個意象出發 ,甚至是從一個人很小的處境,然後,把這個當作核心,再發展開來,成為一個有的轉彎的情節,並不見得有什麼故事,我用詩的技巧,也就是一意象為中心的這種技巧,來寫小說。——袁哲生
“零度”在當代已是普遍詞彙。90年代法人鮑德裏亞玩零度攝影,突顯物性,減少人的屬性,強調景物潛藏著主動性促使人拍攝,引起了大關注。早在50年代末法人羅蘭巴特提出零度寫作——直陳式,逼近樸實詞語;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幹脆說:我要回到那枝童年時折斷的百合花。零度敘事,看似眩人耳目,確實是尋求甚或回歸最小化的敘事——都是思索時間流逝空間轉移的差距,遊走在印象和忘卻之間。
菊凡曾這樣形容自己的寫作:“開始學習寫作時我原本是采用現代手法來創作的,但是由於欠缺才華,無法更現代,因此不知不覺回歸寫實路向。”究其實,閱讀菊凡的小說何須限製在現代或寫實的風格策略上?其小說明顯實驗著不同的敘事形態,不再重蹈二戰前的窠臼,反顯現冷戰時期知識界反思的存在、時間和重視共時性語言的跡象。
菊凡4本小說集——《暮色中》(1978年)、《落雨的日子》(1986年)、《大街那個女人》(2012年)及《誰怕寂寞》(2013年)。第一本到第二本相隔約8年,第二到第三、第四本則相隔26年。按作者自己的說法即是“30年來,斷斷續續,停停寫寫。有時幾位寫作的朋友偶爾相聚,偶爾觸動靈感,又開始寫一兩篇,真正可說是一曝十寒。寫作時間其實濃縮起來不到10年。”
30年斷續書寫,兌成10年的連續時空,或者正強調了書寫時間和故事本身的二重。怎樣把意識裏縈繞的事故老實敘說,的確需要“一曝十寒”,菊凡尤其自覺時空的虛實不斷減低故事性。但精彩的就在非故事的敘事時空:小說裏的時空布置——雙重或多重時間。舉1969年發表的〈空午〉為例:
很寬大的廳前,牆上掛著那個又古舊又被蛀蟲吃得存下個空殼的掛鍾,隻要稍微一震動,它便會分屍地落下來。它早不知在哪一個日子裏死去了。像個木乃伊。長針和短針也鬆落地垂直地指著6字。
〈空午〉寫孤單11歲少女對老師的情愫。上一段描寫給客觀(時鍾)/主觀(意識)時間鑿了一個孔洞,讓讀者穿越在被吞噬的慣性時間和主角淩淩的主觀意識構成的雙重“時間”。時間成了〈空午〉的敘述形態,而其情節發展和故事性幾乎是零。作者一方面以省略筆法快敘淩淩的主觀情愫,省略構成的許多留白成為懸吊讀者跟進的誘餌,反客為主成了情節;另一方面追蹤淩淩的視線所及對其現實場景和物象作細致的描述。這些緩慢甚至停頓的空間描繪,和淩淩急迫而單純的“情愫”在文本裏以兩種時間的速度循進。看似無關緊要的畫面,與她的主觀情愫放在一起,形成一個龐大的陷阱(捕捉)和獵物(趨近)的張力,替代了故事而顯現純粹的氛圍。這個龐大的氛圍可以是隱藏的“存在”本身,在我們所知的所有時間以外齧噬一切生存者,這個零度時間我們跟不上,可謂一種誤差,像地心引力,吸掉長短時針的性能。
再仔細閱讀〈羊齒類盆栽〉更明確感受到菊凡用盆栽來轉喻時空壓縮下的情欲伸張:這篇小說寫學生潔玲暗戀老師趙子明,少女情竇展開的誘惑和老師理性的關懷、勸誡和似明又隱的拒絕,構成了衝突,感性和理性構成一急一緩的兩種時空。
趙子明送給潔玲的羊齒類盆栽暗藏被龐大而近乎靜止的時間壓縮的情欲——無邊的存在這個捕捉生存者的“陷阱”又出現了。潔玲的暗戀和趙子明的情操皆是迎向死亡伺機伸張的欲望,死亡果然發生在趙身上,但書寫者隻作簡略的敘述:“被白紗布包成木乃伊的樣子”,“因為衝進學校旁邊一間被火包圍著的屋子去救一位老太婆,結果老太婆沒救出來,而自己卻被火灼傷了……”,我們想到〈空午〉變成“木乃伊”的時鍾。
從這裏看菊凡敘事多重時間的布置,使講述的事件(學生暗戀老師)這些“街談巷語”,不停留在道德倫理的判斷當中,而直指生存的欲望如何被龐大而隱形的“存在”齧咬至盡。菊凡有意識的在敘事修辭上用意象進行時間的畸變,以羊齒類盆栽和火轉喻了兩重時空裏兩位主角的情欲,盡可能不去和現實理論,讓意象如詩意那樣自己蔓延。
整個敘述觸目驚心的是最後兩段,傷心欲絕“如木偶”那樣的潔玲突然間發覺房中悶熱而“死氣”沉沉:
那枯萎了的羊齒類盆栽植讓人覺得想哭甚至想死。她摸了摸它,然後把它從盆中拔起來,拋出窗外去!
突然間,一陣涼風從窗外拂了進來,窗簾開始擺動起來。
死亡在哪一個時空以怎樣的形態發生,又在哪一個時空裏以何種形態複生,“存在”會在哪裏顯現?作者大膽嚐試要把慣性時間和存在的誤差合一,顯示頓悟又或者零度時空(對菊凡來說,女性之於這個時空似乎有特殊關聯),所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感天地悠悠,書寫者只能在自身孤立的時間裏(所謂的靈感)感知。盆栽或木乃伊這些時間的屍體,同凝固成字詞的意象,可借為“古”往“今”來誤差的審視。菊凡反複放慢至停頓的描寫,是否在多重的時間往來使“古”“今”逼近零度差距?
這種時空布置,對應70年代知識界對存在和生死的反思是頗一致的,閱讀菊凡各種題材的小說感覺到那無所不在的,只能用自身體驗或靈感觸及的龐大“存在”(構成陷阱一樣死寂的時空)。小說非哲學而直逼哲學,菊凡從日常敘事反思存在;循序閱讀30年間的菊凡小說,敘事時間的感悟逾漸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