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阿嬷许荣淑忆述 美丽岛对台湾政坛影响

杨雨亭(右)访谈许荣淑,回首台湾政治发展史。左为张容彰。
报道:杨雨亭
台湾民主阿嬷许荣淑是1979年“美丽岛事件”的受害人张俊宏的原配,也是亲历者。她与儿子张容彰忆述当年,分析事件对台湾政坛的影响,以及当今台湾政治大局。
我在2024年3月10日星期日下午3时半,于民进党前立委、人民最大党主席、深耕文教基金会董事长许荣淑办公室访谈许荣淑,张容彰(许荣淑与张俊宏之子)亦参加。
他们一家人的思想与做人处世之特质具有高度的理想与宽容性,相信是在长期的政治倾轧与生活压力中所养成的,这和外界一般对于民进党人的印象相当不同,可见人贵相知。
以下是访谈重点。
杨:1979年12月10日高雄美丽岛事件时,许委员您在现场吗?前后的状况如何?
许荣淑:我就在现场,那时群众聚集越来越多,近晚时分,警总部队在人群聚集处突然喷放催泪弹,我当时吸入气体后立刻呛到泪流满面,时任《美丽岛》杂志总编辑张俊宏不断安抚群众不要攻击,但是群众情绪激动,事发不可收拾。
第二天,大家觉得很奇怪,因为主要媒体都没有报道,安静异常,我们就想,应该不会有事了,只是一场地方上的骚动而已。没想到,第3天就开始全面逮捕,只有美丽岛事件总指挥施明德暂时跑掉了。
杨:为何没有逮捕您?
许荣淑:我当时就告诉国民党副秘书长关中,你们如果抓了我,谁来照顾我4个年幼的孩子?容彰当时才9岁。
找齐律师团辩护美丽岛
张容彰:妈,妳告诉杨老师,律师团是怎么产生的?
许荣淑:是律师张德铭给我的名单,我找了当时还是律师的苏贞昌和谢长廷,后来曾出任立法委员的尤清也参加了。其中没有人敢替《美丽岛》杂志创办人之一黄信介辩护,张德铭要我找陈水扁,我就打电话给陈水扁,他说考虑一下,要和太太吴淑珍商量,陈水扁很听吴淑珍的话,吴淑珍要陈水扁为黄信介辩护,第二天,陈水扁就告诉我,他可以为黄信介辩护。美丽岛事件律师团差不多都是我一个一个找齐的。
张容彰:当时能够为美丽岛事件辩护的律师,其实都必须得到国民党的同意,也就是说,一切都要在掌握之中,不是说你要辩护就可以的。美丽岛事件律师团的兴起,和此有关。事实上,他们之前都不是党外人士,更谈不上台湾独立意识。
民进党历史源自美丽岛
杨:有意思!令尊张俊宏是受刑人之一,你们才会了解其中脉络,外人根本无从想象。蔡英文和美丽岛两代都没有关系,是怎么一回事?
许荣淑:她是台湾前总统李登辉的人马,和老国民党派系与美国方面都有些关系。
杨:所以她常说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互相隶属。赖清德能不能说是美丽岛第三代人物?美丽岛系虽然基本不存在,但是民进党的历史源头主要来自美丽岛事件,可以这样说吗?
许荣淑:可以这么说。之前的《自由中国》时期相当重要,《美丽岛》杂志的两位核心人员张俊宏、许信良等人参与的《大学杂志》可以说承继了《自由中国》的思想。但是民进党的发展则确实是与美丽岛事件受刑人与辩护律师团有关,当时公开审判“美丽岛事件”(国民党称“高雄事件”),在台湾和国际都造成了非常大的轰动,这就成就了民进党的第一、第二代人的兴起。
民进党新潮流系
杨:哈!这与当年蒋介石追剿共产党,反而造就了中共内部的淘汰与发展,颇为类似。我们谈谈民进党内的新潮流系,外界一直不了解其状况,您是最了解新潮流系的人之一,当年的批康(宁祥)事件和此有没有关系?
许荣淑:早年《美丽岛》编辑委员陈菊在宜兰县帮党外候选人郭雨新助选时,找了不少台大学生帮忙,邱义仁是其中之一。1977年,邱义仁担任台湾省议员张俊宏、林义雄的助理。后来邱义仁到美国读书。美丽岛事件后回到台湾,本来他想去康宁祥办的《八十年代》和《暖流》杂志,被康宁祥拒绝,邱义仁没有地方去,就帮我开车,开了一年多。
邱义仁这个人很聪明,他对党外许多人都非常关心和交往,和一些人建立了很密切的关系。他加入我办的《深耕》杂志后,常常批判党外的朋友,得罪一些山头,都是我来安抚。邱义仁发动“批康运动”,认为康宁祥和国民党妥协的议会路线,会阻碍党外的成长,这对老康的影响很大,同时也建立了邱义仁的名声。
之后邱义仁等人成立“编联会”(党外编辑作家联谊会),认为革命需要“笔杆子”。邱义仁和民进党的吴乃仁年轻时就很好,在邱义仁生活困难时,吴乃仁帮助他很多,他们和洪奇昌等一起创办了《新潮流》杂志,一步步地发展出“新潮流系”。
杨:容彰,台湾蓝绿的结构是否已经固化?
张容彰:每个政党或改革团体都会历经4个阶段,萌芽、成长、成熟、衰退。民进党已经过了前面理想的阶段,至权力高峰而带来腐化,是不可逆的;国民党则是进入了衰退的时期。
民众党成改革力量
杨:柯文哲与民众党的300多万票,多是年轻人,是否可视为台湾新生的机会?
张容彰:是的,柯文哲创立的民众党,虽然在立法院只有8席,但代表了26%的民意,是一股重要的改革力量,我自己也是支持他们的。我认为,民众党在策略上,一方面应以壮大为目标,2年后聚焦抢占县市首长与议员以开拓版图,另一方面,则积极扮演监督角色。
总的来说,相对于蓝绿两党,民众党较能灵活操作相关议题,可逐步在两党夹击中突围。我认为民众党现阶段比较有希望,因为年轻人越来越多,但是民众党终究还是会难以避免经历上述的阶段,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
绿营威权复辟青出于蓝

张俊宏(右)与黄信介,当年在狱中擘画击败国民党方程式。
报道:童清峰
民进党前代理主席张俊宏认为,民进党执政短短几年,就已经背离创党初衷,以捍卫人权为名,用行政命令行打压之实,无异于威权复辟;民进党青出于蓝、更胜于当年的“蓝”。
台湾前民进党代理主席张俊宏在世界人权日对绿营发出沉痛的批判,成为《亚洲周刊》上期封面故事——“绿营新威权主义现象”的有力注脚,该报道获得热烈回响,很多人肯定《亚洲周刊》说出台湾民众的心声,网络上更掀起总统蔡英文“黄袍加身”的热烈讨论,也引来民进党中央强烈批判(证明踩到痛处)。
但令人遗憾的是,该党并未就事论事,不但刻意回避《亚洲周刊》所提出的问题,甚至使出一贯抹红手法,诬指《亚洲周刊》为“北京政府喉舌”,《亚洲周刊》已提出4点声明批驳。
革命未成 使命未尽
为了更深入探讨民进党何以让台湾回到过去的旧时代,它又如何背离其创党初衷,《亚洲周刊》特别访问张俊宏,这位当年推动台湾自由民主而系狱的“美丽岛事件”受刑人对自己所创的党的批判尖锐、强烈,而又掷地有声。
台湾年轻一代几乎不太知道张俊宏当年为台湾所付出的血汗。亚太和平研究基金会董事长许信良多次在公开场合为这位昔日的战友抱屈:“台湾能有今天的民主成就,没有人的贡献可以超越张俊宏。”他认为张的努力并没有得到民进党应有的肯定。
张俊宏饱经忧患,13岁丧母,3次坐监,最后一次服刑时,到83岁才出狱,他一心谋国,一辈子的青春都奉献在为民主打拼,这几乎是其唯一的志业。
当这个被自己视为最重要生命的党一步一步成长,从一个完全不被看好的反对党,到打败国民党执政,甚至完全执政时,他却没有一点欣喜之情,这时候他猛然发现台湾的民主正在倒退,眼看“民进党祖产”被年轻一辈挥霍殆尽,原来“革命未成,使命未尽”,这是他最沉痛之处。
狱中“创招”抗国民党
在他与民进党前主席黄信介共处军监8年中,两人一起共商击败国民党的方程式;他几乎是个“政治”动物,忧国忧民,终日想的尽是政党、国家发展等,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纵然在家人探监时,他聊的不是狱中生活,而总是围绕在民进党、两岸、世界和平等。
他家人说:“他连睡觉都在谈革命。”
这位一生充满荆棘磨难的民主斗士,历尽沧桑屈辱,亦无畏于权势而擂志。张的好友形容他:“看似一介文弱书生,一生立恒志,遇万难而不折腰,坚毅韧命。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影,依旧怀着悲壮革命性格,怎不令人感到悲悯。”
对于张俊宏的尖锐批判,民进党必然会强力反击,他早有心理准备,一无所惧。他强调“我爱我辈所开创的党,但我更爱我的国家”。
以下为采访纪要:
台湾民主是人治非法治
问:世界人权日当天你和一群过去的党外朋友出来抗议,你批判民进党的力道很猛,是为什么事情?
答:当天我受邀到立法院群贤楼门口为国际人权节的开场致词,我说1979年高雄“美丽岛事件”就是台湾人权节的发声,最主要就是为争取台湾法治人权的确立和保障,抵抗极权的军事统治,现在41年过去了,我都已经84岁,拖着老朽身躯,今天还必须再站出来,为人权日呐喊;只能惭愧的说:我们当年所奋斗的革命未成,使命未竟!
问:怎么说?
答:今天台湾所得到的民主,其实是人治,不是法治,为什么?因为人治民主最后可能“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所以必须得建立在“逼人不得不为善”的制度,重建“制度化的法治”,借以巩固发展地基,民主、自由、人权,才得以永续久远。否则人治的民主,失去了法治基础,民主迟早无故自崩。
我还记得2019年此时,我仍身在桃园医监,两度服苦刑蒙难,眼看周遭尽是医治重病,连上手术台都得卧锁刑床,与这些原装上锁的冤囚同难,很难不想起经历15年间,在属人治司法的绞肉机下,蒙受戒严时代所遗留,被凌迟酷虐到尊严已荡然无存的天赋人权。
我做过立法委员,但身为立法者,我并不知民间疾苦,直到我自己也入监服刑,“没有行者,无以图将来;没有死者,无以启后生”,我才知道这些狱友的命是多么不值钱!没有这些冤牢缠身,我还以为我辈革命是成功的。当时创党核心精神乃在:民主、自由与人权之保障,也就是建立在制衡监督力量的“法治”,如今民进党在朝大野小已完全执政下,创党基本纲领反而完全宣告背离。
法治人谋不彰掀乱象
问:请再细说?
答:现在民进党还有谁记得我们创党的基本纲领:民主、自由、人权?台湾社会的乱象并非天地之不仁,而是因法治人谋不彰的结果,才使得人间失去公平正义,最终导致民主根基之塌陷。
我历经军监、司法牢监,几经受害人验证,我必须说有效制衡监督力量,在民间所谓“苏(苏贞昌)新(新潮流)派国集权者”之傲慢腐化与专制操弄下,已经逐渐瓦解,在民主已经被扭曲情况下,法治也变得支离破碎,以我这样老朽的人都在狱中受尽苦楚,黎民百姓怎么有存活机会?遗忘历史难有未来,何况窜改历史,湮灭真相。
地方包围中央造就政治天王
问:你主动提到现任阁揆苏贞昌,能否谈谈当年你们之间的互动?
答:1989年黄信介接掌才成立3年的民进党,面对三合一(县长、省议员、立委)选举,我以党的秘书长身分,特别抛出执政目标的“地方包围中央”诉求,但采访记者除嗤之以鼻,当时中常会为党要执政的议题争论不休,惹来现任国史馆馆长陈仪深火爆的批判:“居然不甘心作反对党。”
党在这种处境下,如果大家勇于挤破头选议员,势必阵亡一片;没人敢选县长是很正常现象,但少数精英皆选议员则“二桃杀三士”下,势必连省议员、立委“整碗”被对手捧去,当时民进党极穷又困,在这个风云际会的时刻,苏贞昌跳出来高喊:“秘书长,让我选县长!”
后来他顺利当选屏东县长,还有现任立法院长游锡堃也当选宜兰县长,结果证明“地方包围中央”奏效,那一年县市长民进党大有斩获,共当选6席加1席无党籍共7席,这场三合一选战的策略成功,使得民进党达成实质参政,也造就了今天的政治天王。
当年民进党赤手空拳对抗百年老店专制独裁的军事统治,既不凭党产,更不凭国家预算,所凭的是领航国家新的方向,所凭的是开拓“生产线”中新的希望。
民进党推出的17位县市长候选人所凝聚的资金,几乎全来自台湾人民不分党派的扛轿者,不止丢进宣传车的零用钱,也不止亲手种植的蔬果,还有后续一传十、十传百的选民热情,在他们支持下的每一张不求恩报的选票。
不惜性命突破媒体垄断
问:当年本土新生的民进党确实让民众寄予厚望,就我们所了解,当时国民党的李登辉总统其实也支持民进党有自己的电视台,你是民视的创办人,能否谈谈那段创立的过程?
答:当年国民党政权严密管控电子媒体,透过党营电台与三家无线电视台,不止一面倒的为执政党歌功颂德,掩盖民间最真实的声音,更对所有反对势力极尽抹黑丑化及专制打压。切记,当在朝者已到“物极必反”之际,正是在野党一方“反极必治”之时。
1988年我借受邀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当访问学人之机,向海外同乡传达突破媒体的禁忌对台湾民主的必要,获得同乡的奔走相助。其中特委请John提供技术协助,同时由赖茂州赴美协助完成的TV发射机,偷运回这台发射机的过程惊心动魄,由军监中同房出狱的吕尚瑞,找多位小弟趁月黑风高的暗夜,从新北市金山海边抢滩偷渡进来,在中央党部挪出图书室,将设备锁入24小时的管控,而这一部发射机,发射黄信介的训话,在华视取代蒋经国年终炉边谈话的盖台,在当时的极权统治中,我们不惜身家性命,纵然触犯杀头重罪也要突破垄断的媒体。
从体制内外的文争武斗,人民走过无数抗争的运动,1994年行政院新闻局终于开放第四家无线电视频道,为了掌握先机,我与许荣棋、张弘光等一起到美国,透过王能祥安排白宫访问克林顿总统,且在国会开公听会表达台湾民主必得开放媒体,民视终于在1996年拿到电视台执照。
台湾近30年来许多重大变革,从废除万年国会、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报禁,到大陆探亲、美丽岛事件平反、总统直选、打破媒体垄断、广播电台和无线电视台的成立,都是来自扛轿者人民的力量,逐步实现民主理想。电视频道开放和媒体禁忌的突破,乃是广传自由言论和人民声音,同时达到对执政者的监督以及人民权利的守护,这便是造就台湾民主麦克风的重要凭借。
中天被关 权力争夺的贡品
问:你怎么看中天新闻台被关台事件?
答:内心百感交集,眼看当权者把国家第四权当成政党权力争夺中的贡品,核心价值的错置,国家认同的错乱,民心疏离,失去对政府的信心,尤其侵害新闻自由,违背公平正义,非常不智。
电视频道是属全体国民的公共资源,社会公器,在多元民主所建构的人权价值,以及宪法所保障的言论自由,岂不是我的党,几十年来用血汗拼来的成果吗?
当初以民主人权和改革再造之名,以领航国家与人民的方向,让百年老店党国集权化的国民党终转移于可再轮替的民主政党,但今天我们却以捍卫人权为名,用行政命令行打压之实,这不就是过往我们所厌恶的威权复辟?不客气的说,如今我的党,青出于蓝、更胜于当年的“蓝”!

张俊宏:心系台湾民主发展。
没有民主 只剩暴政
问:你如此严厉批判你参与创立的民进党,像是在教训自己的孩子给对手看,不怕民进党围剿?
答:好问题,我爱我的子女,但我更爱的是:我们信仰的民主!尤其,没有民主,你将恭送给下一代的是:暴政!
民进党已经完全执政,短短几年,就已经背离创党初衷,如何对下一代交代?坐拥权势者竟把祖产花光了,要下一代怎么办?
民主的倒退,人权的践踏,整个党被“党国派阀”摧毁殆尽,我不痛心吗?最后我要强调,我爱我辈所开创的党,但我更爱我的国家,天佑吾民!
张俊宏小档案:
1938年出生于台湾南投。台湾大学政治系、政治研究所毕业。1977年当选台湾省议员,《美丽岛杂志》总编辑。
1979年因美丽岛事件被判刑8年,1988年出狱后出任民进党秘书长,随后曾出任国大代表、立法委员、民进党代理主席。2002年至2012年出任海基会副董事长。
2015年8月因全民电通案,被判2年徒刑,2017年3月因违反《证券交易法》等罪遭判2年定谳,撤销假释列入前案刑期。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