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官场大整肃启示 砍伐榕树事件反思

报道：徐天欣

广州市政当局不顾民怨，砍伐千年榕树，引爆中央震怒，上任不足3年半的广州市委书记张硕辅和任职近6年的广州市长温国辉同日双双被免，再以雷霆手段对市委副书记等十位官员实行大面积问责，被认为是习近平新时代政治效忠文化的体现。

中国广州市政部门为了给花让路，打造四季开花的网红景点，抛弃遮荫挡雨几十年的“糟糠之妻”榕树，转而投怀送抱凤凰木、黄风铃等树种，半年多前就已引致民怨鼎沸。奈何官方排斥异见、回避矛盾，终致最高层震怒，继12月初罕见地同时调整广州市委书记、市长后，10天后再以雷霆手段对包括广州市委副书记在内的十位官员实行大面积问责。此举多被认为是习近平新时代政治效忠文化的具体体现，唯政治忠诚与科学民主依法决策可否并行不悖？最低限度，应让事件曝于阳光之下，才是有效防止官员不接地气、胡乱作为，力戒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不二法门。

更深层的问题是，广州这次官场大整肃，是否可以在中国共产党内引发制度创新的反思，如何在市政建设的问题上，避免粗糙的决策过程，防止权力的傲慢。

由于官员忽视与压制民间强烈反弹的声音，造成广州很多充满历史感的榕树灰飞烟灭，让广州人痛心疾首，而砍树之前民众在网络上的呼吁都被镇压，至今仍然无法发出声音。党内的调查组是否要正视“舆论监督”的缺席问题？这次事件是否可以刺激中共在全国范围的深刻纠改，建立内部权力制衡的机制，还只是一场政治运动，将几名官员拉下马，一切就船过水无痕？

大整肃事件是否也折射习近平时代政治效忠文化特色？今年砍树之前，普罗大众“救救榕树们”的呼声响彻云霄；著名建筑师直言“容树才能荣人”“（砍树）广州将不再是广州”，有人呼吁将砍伐事件顶上微博热搜或者号召市民“登录国家信访程序投诉”，不但掀不起半点浪花，甚至不少微信公众号的推文直接被打上“因违规无法查看”的黥印，至今未予解封。

甚至到了因砍树引致广州官场大整肃的今天，类似《“广州榕树迁改事件”触碰了什么底线？》这样的微信公号文章仍然仅能存活数小时。

一旦最高层发话，地方官员如梦方醒，迅速成立问责调查组，以“失责必问、问责必严”的雷霆之势深究相关官员的“履职不力、失职失责问题”。

问责体现政治忠诚

对这一“造成了重大负面影响和不可挽回的损失”的“典型的破坏性‘建设’行为”（问责情况通报语），广东省委书记李希在全省干部大会上责令众官员认真学习、深刻体悟“总书记重要指示精神”，“带着感情抓整改”，明确指出抓好问题整改直接体现“政治忠诚、政治担当”。至此，一场因砍迁树引发的广州官场震荡所为何来大致清晰，用李希的话来说，根源在于政治判断力、政治领悟力不足，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未够入脑，“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的人文情怀缺失。新上任的广州市委书记林克庆在“向全市父老乡亲表达深深歉意”的同时，在全市干部大会上作出痛彻心扉般公开检讨，认为问题根源在于官员“政治站位不高，没有做到时时事事处处与习近平总书记、党中央要求对标对表”，兼及“政绩观错误，没有悟透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不尊重城市发展规律，缺乏文化底蕴，对历史文化、自然生态缺乏敬畏，生态文明理念、人文情怀、法治观念树得不牢”。

其实，从政治伦理的角度，讲忠诚无可厚非。人心散了，队伍自然不好带。不过，政治忠诚并不等于“揣摩上意”，更不应与强调科学、专业、民主、公开的决策机制、决策方法相抵触。

砍树三问

砍树之所以不仅仅是砍树，发生在广州的这一出行道树悲喜剧分明透露，事先论证远比事后追责重要，而漠视民情、民意和民心恐是问题实质。针对广州大规模迁移砍伐城市树木事件中相关官员的大整肃，能否将此一冰冻三尺之痼疾趁势变成积重可返的契机，端看后续整改是否能够直接、公开、全面回答“有此三问”：

一问砍伐决定因何而起，如何作出？何以事涉公众情感与集体回忆，影响市民日常生活便利程度，却既无公示听证、也不论证评估，只一意孤行，仓促执行？以当年南京市长季建业前车之鉴，中间有无利益输送、能否顺藤摸瓜？

二问当初民怨鼎沸之时，何以对坊间民意不顾、对引发的民生后果和社会影响不闻不问，对内封锁、打压异见，且至今未见全面解禁；对外装聋作哑、粉饰太平，竭力扮演花城传人“人设”？

三问一纸拨乱反正的罚则，何以在事后多月后才最终选择面对，原因何在？若无最高层指示，是否此事势必不了了之？不允许市民公开发声、关心、讨论公共事件，梧桐、榕树之外，将来还会有什么事件，再演出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在中国政坛，极少因为砍树导致如此多高层级官员仕途被腰斩：

12月3日，上任不足3年半的广州市委书记张硕辅和任职近6年的广州市长温国辉同日双双被免。作为副省级的省会城市来说，党政“一把手”同日更换堪称罕见。

56岁的张硕辅在中共十九大当选中纪委委员，原本仕途看好，但此番或将“另有任用”为广东省委统战部长。张的职务则由广东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2019年由北京交流至广东的林克庆接任，而刚从珠海市委书记任上晋升为副省长的郭永航则一肩挑起代市长一职。他也成为继朱森林之后，又一位非广东籍的广州市长。
10天后，一场范围更大的政治风暴掀起。“根据广东省委部署，省纪委监委成立”的广州市大规模迁移砍伐城市树木事件问责调查组，正式通报对10名领导干部“严肃问责”的结果。

其中，给予广州市委副书记罗冀京党内警告，是被处分官阶最高的官员。而在同日召开的广州市干部大会上，原为广东省军民融合发展委员会常务副主任的陈向新以市委副书记的市领导身分参加，显示罗冀京已被陈向新接替。

通报给予曾主管城市建设、生态保护的原广州市副市长林道平党内严重警告、政务记大过处分，免职处理。林道平2019年7月出任广州副市长，主管城市建设、生态保护；2021年4月升任阳江市委书记，履新不过半年便被撤职、“另有安排”。

通报分别向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前后两任局长杨国权、刘先荣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免职处理；杨刘还分别被政务降级及政务记大过。该局总工程师粟娟则被政务记过。

其他遭免职的还有越秀区副区长江桂洪；越秀区建设和水务局长高耿恩。另有来自广州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市交通运输局，以及越秀区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的3名官员被处分。

这一问责清单能否平息民间对广州自去年底以来砍伐市区内3000棵老榕树引发的不满，尚需看整改结果。不过，通报对事件的定性颇为引人瞩目：广州市大规模迁移砍伐城市树木，严重损毁了一批大树老树，破坏了城市自然生态环境和历史文化风貌，伤害了人民群众对城市的美好记忆和深厚感情，是城市更新中典型的“破坏性建设”行为。通报并称广东要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和其关于城市工作的重要论述精神，用科学态度、先进理念、专业知识规划建设管理城市，不断提高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水准。

广州大砍榕树，是根据2020年11月广州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印发的《市管重要道路及周边区域更新改造提升工作实施方案》。根据招标文件图纸粗略统计，全市7条主要道路计划移除或砍伐树木4300多株，其中榕树超过3000株。
据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透露，广州全城约有58万6000余株行道树，共241种，其中细叶榕13万7000株、高山榕7万9000株、大叶榕3万4000株、垂叶榕2万5000株，合计27万6000株，占比达47.13%。

对照《国家森林城市评价指标》关于“城区某一个树种的栽植数量不超过树木总数量的20%”要求，认为当地榕树数量比重过大，需要对树种结构进行优化。遂决定“结合广州南亚热带植物品种丰富的优势，选用乡土树种增加优良行道树品种，如白兰、火焰木、紫荆、无忧树、木棉等，从而增加城市树种多样性，为不同的鸟类提供更丰富的栖息环境”。

绿荫变为草坪

砍树行动从2021年3月新河浦连砍48棵榕树开始，到老三区不仅限在北京路、阅江路、昌岗路等街道整排榕树被撬走，再到人民公园被“大整容”，原来绿树成荫的公园出现大量草坪。今年5月延伸到珠江两岸的滨江路沿江路，很多树龄超过50年的大榕树都难逃一劫。因海珠区滨江西路附近为观赏珠江夜景的著名景点，砍伐行为引发民间极大争议。

很多市民认为“砍树种草，本末倒置”，直斥“榕树得罪谁了，要这样摧残？谁做的决策，建议他7、8月份在35度高温的中午出街晒两个小时试试”，也有人指出，“管理部门建设城市，应该提高市民舒适感，怎么经常做出违背市民意愿的决定？还要市民绞尽脑汁对抗抵挡，令人心寒”。

事件被当地老干部“告”至中央，引起最高层关注，下令彻查并令官员担责。广州砍树事件成为近年继秦岭建别墅引发陕西政坛地震之后，又一起因生态问题被问责的重大事件。

在民间，“拥抱广州榕树”行动则催生不少温情故事。一篇今日仍在网络流传的微信公号推文《我用什么把你留住，珠江两岸大榕树？》，阅读量早已破10万。

文章呼吁市民戴上口罩，做好卫生防疫措施，前往珠江边走走。走路时不妨留意身边大榕树，“为它们拍照、与它们合影、还可以给它们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建议市民将个人与大树的合照发到微博上分享。“希望用我们的拥抱，至少在微博上留住珠江两岸的大榕树。”

与榕树齐成长回忆

也有老师、家长、教授接力，创造了珠江沿岸33棵一度面临被移除命运的50岁大树大多免遭砍伐的奇迹。

针对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给出的移除原因之一是“消除安全隐患，保障台风季节交通安全”，广州市协和小学老师陈哲课堂上告诉学生，榕树根系的确过于发达，在地下舒展不开，导致“头重脚轻”，抗风能力弱。

陈哲提醒大家，要辩证看待问题，每一种树木都有利弊，不能因为一种弊端，就彻底否定它的利，应该想办法解决问题。作为科学老师，陈哲希望通过讨论，培养学生的科学思维和公民意识。40分钟的课堂末尾，她布置了作业：“从榕树角度诉说生长的需求，如何调解城市建设中树的烦恼……”

令人意外的是，这份作业在家长中引发讨论。这些家长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拥有和榕树共同成长的记忆。一个家长说，榕树就像“守护自己成长的老人”。有家长在班级群建议，搜集榕树与其他树种的资料，对比分析后，集体写信给市政府反馈。

之后，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杨中艺设计了问卷《你对榕树的看法》。不到两天，就收集到超过4万份答卷，其中仅有5.2%的参与者表示难以／不能容忍榕树的缺点。

就像大榕树四通八达的根系，这些留住榕树的声音在泥土里蔓延，最终破土而出。5月31日，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回应，滨江西路33棵榕树，只抽疏和迁移细叶榕5株，其余榕树予以保留。

支持砍榕树声音

这一关于榕树的讨论没有因此停下来。有人认为，榕树缺点多，移除行为之所以引起反感，主要在于“宣传告知不到位”；也有人提出：“榕树是侵略性极强的树种，适合栽种在公园等开阔地带，支持用其他树种替换部分榕树。”华南农业大学副教授程晓山则表示，每种植物都有优缺点，不能作为“诛灭”的理由。以其破坏路面为例，就是因为没有给榕树足够的生存空间导致。

针对有关部门希望通关大规模移除榕树，给花让路，打造广州花城形象。程晓山提醒，一个城市的绿化，首要考虑四时居住其中的人，也要考虑良好稳定的城市生态环境，指出广州夏天漫长，能遮阴的榕树确实带来便利。而一些受欢迎的花开花时，会带来落叶、飘棉等问题。

或许，这样的讨论是广州这次为人诟病的砍伐榕树事件中不多、却正是公民社会建设需要的亮点之一？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