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黄杰

要理解吴健雄伟大科学成就，先要理解她的时代。正因为生于乱世却仍能专注基础科学研究，才更显出吴健雄对科学坚持的精神难能可贵。就如她所选择的实验物理学，虽不如理论物理学炙手可热，却是一切科学真理的基础。

要理解吴健雄的伟大科学成就，就要先理解那个让23岁就创下自己公式（波欧—奥本海默近似法，Born-Oppenheimer approximation）的天才奥本海默也陷入道德尴尬的战乱时代，而正是因为生于乱世却仍能专注于基础科学研究，才更显出吴健雄对科学坚持的精神难能可贵。这就如她所选择的实验物理学，虽然不如理论物理学炙手可热，却是一切科学真理的基础。

美籍亚裔二战悲歌

在二战的历史中被遗忘的人类英雄，除了是赫赫有名、为后世所记的诸如奥本海默那样的科学家以外，还有很多是因为“生在错的国度”所以被流行论述所遗忘的“无名英雄”。1943年，即日军偷袭珍珠港一年多后，美国社会排日情绪高涨，总统罗斯福的第9066号行政命令将数以十万计的日裔美国人关进“战时拘留营”，写下美国对亚裔暴力的惨痛一页。

美国摇滚乐队林肯公园（Linkin Park，或称联合公园）的副主唱麦克篠田（Mike Shinoda）曾在歌曲《Kenji》写到，当时一些日裔为了逃出拘留营，答应美国政府到欧洲对抗纳粹，大多死于沙场。在1943年前，日裔美军因“安全理由”而被除役，是美国把10万日本人关进拘留营以后才开始解除对日裔的服役限制，而从这年开始共有2万名被标签为“Nisei”的日本人（二世，指第二代在美日人）为美国打仗，背后的道德挣扎、历史的讽刺，或许还是那个年代在美国的亚裔才会懂。

而这个时期的奥本海默，当他还在柏克莱的时候就邀请吴健雄出席每星期一晚的“物理学沙龙”，邀吴讲解她很在行的原子核分裂的纯物理。奥本海默每次开会讨论到核分裂和原子问题时，总会说“去叫吴小姐来参加，她知道所有关于中子吸收截面的知识”。奥本海默当时已经有意识要开始发展原子弹的理论，也已意识到吴的专业的应用价值。

1943年，在普林斯顿大学邀请下，吴健雄为参与国防计划的军官讲授物理学，不久后就被邀请到哥伦比亚大学的曼哈顿计划下属的替代合金材料实验室工作。那时在哥大的国防部代表尼柯斯上校（Colonel K. D. Nichols）从物理学家塞格瑞口中听说，吴的研究可以帮助解决原子弹反应堆遭遇意外故障问题，因此向吴表明，费米、塞格瑞等人希望获得吴在伯克利作实验结果的文章，更找其他物理学家向吴口头承认，那是“洛斯阿拉莫斯（奥本海默的原子弹实验基地）要资料”，而后来吴的实验成果的确成了制造原子弹的关键。

“过分耀眼的存在”

在那个悲惨的年代，一个能与那些物理学大师共事的亚裔留美研究生，本身就是一种“过分耀眼的存在”，之所以“过分耀眼”，因为一来当时美国社会风气难以接受女性知识分子，二来战争时期亚裔身份带来障碍，三来原子弹本来就是高度机密，不能被拿来公开讨论，因此纵使吴健雄的同行都知悉她的贡献，但是吴却被流行论述所遗忘。

但是在这样的条件之下，吴健雄依然选择走上追求学术的道路，在别人“看不见”却又最重要的地方坚守科学的工作，而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更是反映在吴所选择的“实验物理学”的治学精神中。

证明杨振宁李政道理论

到了上世纪50年代，此时科学家已经确认了宇宙中的两种力（电磁相互作用及强相互作用）都是“宇称守恒”，即是在镜像变换后粒子的转动方向也会被改变，因此猜测另外一种力（弱相互作用）都是“宇称守恒”的。1956年，杨振宁及李政道发表弱相互作用宇称不守恒的理论猜想，被认为是“天马行空”，也找不到愿意做这种“没有结果的实验”的实验物理学家，而此时吴健雄却表示愿意，因她坚信“实证的精神”（科学做实验的必要性）这种重复但坚忍不拔的特质。

1956年12月，吴健雄设计了“吴氏实验”，与美国国家标准局低温研究组合作测定钴—60发生β衰变时的取向性质，证明了在弱相互作用下宇称守恒确实不守恒，在镜像变换后“竟然”放出了不对称的电子分布与自旋取向，完全颠覆了人们认为“自然界一定是对称的”的假设，打开了全新的物理学，也让杨、李二人获得1957年的物理学诺奖。再一次地，吴健雄用自己非凡的能力，成就了另一段科学传奇的佳话，而自己的名字却又被埋藏起来了。

很多人说，吴没有获得1957年的物理学奖提名，背后是对亚裔、或是女性、或是某种社会身份的双重标准，但是在一切背后，其实同时是“实验物理学家”这个科学研究中最根本的学科的悲惨：人们总是记得提出新的“天马行空”的理论的人，却很少人讲得出这些高深的物理学背后是谁在进行实验。

电影《奥本海默》中另一个被刻意隐去（conspicuous absence）的角色，就是被原子弹轰炸的日本人民，但是导演诺兰选择不呈现这些脸孔，只是呈现了奥本海默看到报道时那刻的反应，其实这正是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了当初奥本海默的确是真心相信制造原子弹是正义的，因此后来奥本海默道德立场上的动摇，并不是出于突然对日本人民的同情（这些他事前都想好了，也作了决定），而是看到美国的国家机器在战后对于核安全的完全漠视。诺兰运用了日本人的缺席，把矛头指向了美国政府的核管理思维背后的短视眼光和争议性。

同样地，电影《奥本海默》中被隐身的吴健雄、在讨论“曼哈顿计划”时被忘记的吴健雄，这些有意无意的遗忘也更强调了美国社会的思维定势的一些特质，包括对亚裔历史的选择性遗忘，也包括持续至今天对亚裔的歧视、误解和压迫，特别是针对任何和中国有关的事情。这些都与吴的一生所展示的“成人之美”的高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吴健雄成为了在那个时代之中，最低调却最耀眼的明星。 

重视中国古代科学家 
毕生未忘中华根源

除了性别议题以外，吴健雄的华人身分自然也是许多人的关注焦点。她在1954年与丈夫袁家骝加入了美国国籍，这事曾经惹起一些争议，但实际上她从未遗忘自己的中国身分。吴健雄在美国期间坚持穿旗袍和吃中餐，偶尔会不自觉说几句中国话。她的客厅悬挂中国书画，书架亦有存放不少中华汉籍。

吴健雄还积极努力宣扬中华文化，例如于退休不久后的1982年2月，她便发表一场关于“中国文化中科学与技术的发展”的演讲。她介绍祖冲之、李时珍等古代科学家的成就，吴健雄指出：“中国文化在科学技术方面一些光辉灿烂的业绩……证明了中华民族有能力、有毅力完成科学事业，我们一定要继续对全人类奉献我们和平的、有创造性的科学贡献。”

年轻的吴健雄便已表现出浓厚的家国情怀。大概受到作为同盟会成员、参与反清革命的父亲影响，吴健雄高中时期便成为一名学生抗日运动领袖。为了要求国民政府采取强硬立场对抗日本侵华，她与伙伴合力发起街头游行示威、抵制日货运动和闯入南京总统府静坐抗议，忧国忧民。

及至世界大战完结之后，国共两党爆发内战，吴健雄对此颇不以为然，曾在给朋友的一封信函做出严厉批判。

另一方面，冷战爆发与反共风潮让美国限制华人离境返国，本来她在1956年可以选择于欧洲开会后重访中华大地，偏偏那时要进行“宇称不守恒”实验，迫使吴健雄不得不放弃相关行程。

对学生严格的“龙夫人”

任教哥伦比亚大学期间，吴健雄的中国背景和严格要求，令学生替她取了一个绰号“龙夫人(Dragon Lady)”。这名称出自连环漫画《特里与海盗（Terry and the Pirates）》的角色，原型为清末澳门的女海盗来财山，最初设定是刻板的亚裔女魔头或蛇蝎美人形象。随?时代环境与作品剧情的变化，它慢慢被赋予指称强大东方女性的含意，更一度成为中、美合作抗日的象征。

慈禧太后、宋美龄等政治人物，以及美籍演员黄柳霜等，都试过被后人套上“龙夫人”之名，这勉强仍属于毁誉参半的用法。就连参与年初监视中国的高空汽球、已服役60多年的美军多用途二号（U-2）系列军事侦察机，亦同样有“龙夫人”的外号。

“她是永远的中国人”

吴健雄于1997年在纽约病逝，终年85岁。遵照吴健雄的遗愿，骨灰安葬于故土江苏浏河明德学校紫薇阁旁，可谓是终于“重归故土”。杨振宁为墓园题写了“吴健雄墓园”5个大字，李政道题辞则直指“宇称守恒定律”是被吴健雄的实验推翻。她的墓碑上最后铭刻着一句：“她是卓越的世界公民，和一个永远的中国人。”

2021年2月11日，既是联合国制订的妇女和女童参与科学国际日，也是农历庚子年除夕。美国邮政署在这天发行一款纪念吴健雄的人物邮票，此前获这项殊荣的物理学家屈指可数。这位拥有“东方居里夫人”、“原子弹之母”与“物理科学第一夫人”等多个美称的物理学家，以中式传统旗袍的亲切形象，永远投射出她那深邃智慧的目光。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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