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眉清目秀的边城
安之若素的遗憾

不是巴黎。但这里比起巴黎,更适合坐在广场边,面对着道貌岸然的伟人雕像,以及永远在雀跃着飞舞的古典喷泉,专注地发一场长长的呆——发呆,其实是一场不惊扰任何人的净化过程。



我来到Colmar的时候,春天脸还没洗,才刚刚苏醒过来,而空气中其实还流窜着冬天依依不舍的气息,那冷冽的风刮在脸上,一阵一阵的麻。而这座小小的法国边城,我完全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唯一的安慰是,还好天还冷着,我喜欢在冷冷的天气,穿过一排排的枯树,去喝一杯身世未明的咖啡,去探一座素昧平生的公园,去闯一座眉清目秀的城镇。

市集让小镇热闹

况且,这座被唤作小威尼斯的小城真的很小很小,小得可以放心地迷路,也小得可以放心地被当地人好奇的眼神追逐。我站在马路旁,公车隔好久好久才驶过那么一辆,即便穿街走巷,碰到的也尽是溜狗的老人,睡眼惺忪的街道,庄严的教堂,沧桑的厚重的木门,以及冰一样薄厉的空气。真正和威尼斯相似的,也许就只是那一条又一条存心让人迷路的巷道,每一条都心事重重,每一条都玄机处处——可我们心底都明白,有些地方有些人,日后就算再遇见多么相似的,也只不过是提醒你曾经天旋地转初相识的,始终才是没有办法从记忆里驱逐出境的那一个。

因此我并不希望自己太快爱上这里——早上醒来,从酒店房间的窗口望出去,法国东北的天空,灰沉沉的,像一小截气韵沧郁的诗,只差一两句可以穿墙过壁的句子,也就可以以张贴出去了。然后我如常穿过公园到市镇凑个热闹去,沿途见到剑眉星目的少年们在广场上追风嬉闹;见到推着婴儿车经过的少妇满怀心事;还见到犹如杏花般铺面清香的少女含苞带笑,等不及春天就抢着让自己盛放;还有见到那些气宇宣扬阔步走过的男人们啊,偶尔侧过脸来,似笑非笑,显然是最危险也最难招架的法兰西陷阱。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把这座僻静的小镇放进诗词里去思考,我老觉得它偏向东方的“诗经”,素简而雅致,并且透着一份不为伧俗的情爱唆摆的灵秀之气。



而就要离开的前一天,小镇竟才开始热闹起来,大家都忙着赶复活节的市集,就连我顺着人潮走过的每一条城镇里的河道和木桥,都雀跃着呼应节庆的喜意袅绕。而小朋友的蹦跳、老年人的微笑,时光在这里,显得特别的特别的轻,好些小时候异常向往但没有办法完成的属于孩子们的梦想,比如骑一趟旋转的木马,比如吃一筒甜蜜的雪糕,比如买一个奇巧的玩具,在这里其实都可以不费吹毫之力就做得到,只是当年那个谦卑的、安静的、懂事的、总是不敢作非份之想的小孩,已经在岁月里走散了,怎么找,都一直找不到。

我当然希望再回来,回来当一个晃了那么一眼就消失的陌生旅客也是好的。但我在想,就算我没有如期再回来,也不过是印证了旅途的真正意义:所有的相遇,不过是单纯的和一座陌生的城市相遇,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然后在每一段旅程结束后,在心底留个位置,将沉淀下来的惆怅养成一段回忆。更重要的是,常常,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不是为了遇见谁,而是为了给自己腾挪一小片的宁静,以及在强调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包揽此生翻越重洋之后,所获得的闪电一般的启示,以及所预见的山雨欲来的警惕。终归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在岁月的狭道里相逢,渐渐就开始明白下来,日子过得干干净净的,谁也不需要当谁背景背后的背景,谁也没有必要是谁零星底下的零星,其实才是真正的好。

阴阳割昏晓

半世闯荡,回头一望,实实在在如杜甫写的,“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杜甫着实把那“割”字用得太好,跃然纸上,锋利无比,不但预言了我们的未来,也让我就此打住,没敢再向命运提问它的行程,以及它抵步的时段。反而有时候,从那些荒山野水的过去走了过来,我想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谁的是,此生多寒凉,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遗憾没有成为谁的遗憾。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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