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关于“没有论述”
——回应林韦地

有心的不必教,他们自己会找正确的书读,不会错过该听的演讲;没心的没法教,根本无法进入状况。这道理和爱情一样,勉强不得。

针对我6/1/2016在台湾《联合报副刊》发表的随笔〈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中提到七年级/八字辈“没有论述能力”,林韦地显然很介意,1月8日在面子书写了长篇回应之后,更整理成文章刊在2月2日的《南洋商报·南洋文艺》。我在1月6日及之后的数日都曾回应过他的质疑,但我的解释看来并不能让他释怀。这篇小文章再度补充整理一下我的想法。



1,韦地认为我“打脸的对象超广泛,从1972年到1990年出生的大马‘文青’们,到马来西亚各中文系的老师和毕业生,和马来西亚留学国外的中文系博硕士们。”他认为我对他们“打脸”。但我认为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这意见也是和大马出版界/文坛的朋友、台湾学界的老友商议后得出来的,也得到黎紫书、龚万辉文章的证实。会把描述看成是批评,显然身在其中的韦地并不认为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照正常的逻辑,他应该要举出反证的,也就是要举出他们这一世代有代表性的论述者、代表性的论述,来反驳我。但他没有。没有,其实也等于间接承认我们的看法其实是对的,韦地只是不想承认,或明知如此却心有不甘。

我的描述会被当成批评,这现象本身就是个症状。

2,他进一步的追问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教出一个(弟子),与之匹敌”这问题其实很无厘头。

我自己在暨大教书,多年来研究生中不乏来自大马的,资质稍佳的都对马华文学没兴趣,也没什么认识,我也没法勉强;硬去做的往往惨不忍睹,有的连最基本的作品分析能力都没有。

身为教师,往往也只能“因材施教”。



研究所的课除了带读部分理论之外(其实我自己也是自修的,见《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的自序),就是给学生看大量的论述个案,尤其是美国汉学界多年累积的成果(譬如刘东编的那套)、中国大陆顶尖学者的论著,及少量台湾土产。他山之石可以攻错,我陪学生阅读(读书哪能教啊),引导他们怎样读论文,如何审察问题的提出、展开,问题成不成立、提问时用了哪些预设,作者运用了怎样的文本策略等;不同的个案有怎样的长处短处,不同的作者的文风及其论述风格的长处短处(譬如王德威、陈平原、汪辉、刘禾等各自的特色和陷阱);我的基本预设是,论述是经由学习模仿而来的,多揣摩,自然能得其形似。

举例而言,陈平原学生的论文也几乎是陈平原体——同时继承了他的长处(穷尽原始资料)和短处(芜累,难以更深入论题本身的幽微处)。我想那样的训练对学生应该是有帮助的(我知道,有的老师习惯给学生大量阅读他自己的论文,以让学生更像他),如果学生有心,“转益多师是汝师”,但学力还得自己下功夫。能否从名师的牢笼脱身而出,又是另一门大功课了。

有心的不必教,他们自己会找正确的书读,不会错过该听的演讲;没心的没法教,根本无法进入状况。这道理和爱情一样,勉强不得。

因此韦地的问题其实应该是,为什么他们这一代对文学论述没兴趣? 这回题我早就反覆谈过了,那不是这一世代特有的问题。包括〈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甲午岁末小杂感〉、〈自己的文学自己搞〉及《蕉风》509许通元的访谈我都很感慨的谈过——没有论述本来就是常态。在革命文学的年代,除了铁抗、周容等少数有识之士外,马来半岛多的是中国革命文学的余唾;其后,现代主义者稍有建树,但也就如此而已。有自己的论述,谈何容易?

早期留台人之不论述马华文学这现象,其实就很能说明问题:中西大小传统都太多吸引人的学术个案了,谁会去垂青杂草般的马华文学?

写作的人,稍有能力者,谁不想努力离开马华文学——李永平和黎紫书不过是指标性的个案。

3,我们这几代的留台人都不是文学天才,但真的可能是流星。民国垮掉之后,弱小得多的“台湾”是否还能怀有“中文文学共同体”的心眼格局,我很悲观。

4,“要得到马华文学这身分的认可,是要先通过国外的美学标准,于是我们的文学就永远是在其他华文社会的下游。”

马华文学作为“下游”那是没办法的事,这问题我也多次谈过了,马华文学可能永远也构不成一自主的文学系统(甚至远不如香港,有相当数量的大学学者群和民间学人共同护卫),相关学者、刊物、好作品和基本文学阅读人口都太少。哪天如果花踪熄灯,马华文学的脸可能就要黑掉大半。很多人的关注,还是奖。它像灯,让某个名字亮起来。这是可悲的社会现状,很难改变的。

5,“马华文学最大的问题不止是有没有文学价值,更迫切的问题是它没有经济价值。”

前一个问题一直都是个问题,但后者其实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文学,如果不能安于小众(极少的读者,多数是朋友、同行),马华文学连存在都成问题的。台湾文学也一样,如果一心想要“有经济价值”,往往就只能是“中品文学”,甚至更低一点的。

那样的左顾右盼,多半会顾此失彼。

6,〈秋河〉的叙述语境是朱宥勋访马。我也没说朱宥勋的论述有多好,但连有那样基本训练的马华同代人竟也可能没有。彼时张锦忠原建议找已然退出江湖的“陈雪风的克星”五千文出马,因为“这姓朱的小子蛮牙擦的。”

3/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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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以及一些存在的声音:
论黄远雄诗选(2008-2014年)的诗作/辛金顺

到了晚期的诗作,远雄却以另一种诗性延异的隐喻系统,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面貌。那是历经种种生活顿挫、病痛生死、岁月沧桑后的敘事,是一段漫长过程中,诗人内心情感结构和诗性表达方式的重大变化。

黄远雄(1950-)写诗将近50年。著有《致时间书》(1996)与《等待一棵无花果树》(2007)。而出版于2014年的《诗在途中》,则是其诗作精选辑,乃诗人汇录了1967年至2013年的佳作,共99首,编成自选集。诗人自选诗作,大致之意,不外通过筛选以精粹化个人的作品,展示自我意识和诗艺成长,以及总结某个阶段的创作成果,其中自也具有回顾与告别的姿势,或一种向过去自己致敬的方式。



选集中的诗,有68首来自已出版的两本诗集,惟另31首,则是2007年之后的“新作”,之前未辑合成册,而直接的选入选集中,由此可以窥见诗人对这些诗作的重视;另一方面,亦可看出其近年来的创作不辍,以及创思依旧的难能可贵。

而这些占了诗选集三分之一的“新作”,其实仍然延续着远雄以生活入诗的创作理念,即通过抒情自我(lyric I),探入事物与生命存有的言说之中,不断从生活经验和主体认知上出发,以更缜密的思绪,让诗的语言穿过个人生命,去撩拨存在的遮蔽,以期敞开现象世界的某种意义。而这些作品有异于远雄早期付诸于以气使才,以意驭象,并趋向雄浑(sublime)之作的宏大声响,如“带着狂涛回去╱大鸦那种森林的隙罅”(〈息羽〉),或企图“以狂飙的声音”,“展示自己铁蒺藜的粗犷”(〈独步〉),以及呈现出“年轻时,叛逆的火焰╱可以燃烧意志化成╱一种傲然的钢╱呵!我就是那阵狂飙╱雪亮的刀╱可以砍断我风尘的胳膊╱割我霜露的头颅╱惟不能断我的天涯路”(〈歌〉)那样时以层递结构的词句去推动那充满着气势、激情、决绝、傲骨与豪迈的主体情绪和生命言说。

然而到了晚期的诗作,远雄却以另一种诗性延异的隐喻系统,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面貌。那是历经种种生活顿挫、病痛生死、岁月沧桑后的敘事,是一段漫长过程中,诗人内心情感结构和诗性表达方式的重大变化。因此在这方面,实可当做远雄于诗歌创作演绎史的一分存有档案。

在这31首诗中,远雄固然不忘以诗意的目光介入周遭生活和社会现象的各种情态,由此表达出其对现实生存的关怀和忧虑。这种介入,有其存在环境的贴身亲临,也自有其道德力量的表述。尤其在现实诗学的脉络指向上,“介入”,几乎可以说是成了现实道德的美学认知,或一种广义式政治存有的自我展示方式。它最大的功能,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向群众,以期取得众人的共鸣与回响,并企求产生社会(政治)的改革力量。

但远雄诗中的“介入”,却不尽然是政治属性的表述,而是存在感知在惘惘威胁下的发声,一种形而上的忧患和精神困扰所衍生的诗性言说。 如〈从今天开始〉一诗,诗人在诗中大量堆叠着“巡侦”、“梦魇”、“蛇豕”、“鹰隼”、“猎物”、“野畜”、“丛林”、“忧患”等词汇,以呈现出周围治安不靖,危机重重的存在意识。



同样的,在〈出门〉的诗里,也呈显了“尖柄的伞”、“防狼的喷液器”等妇女出门的心理不安全感,以及“大鹏阴骘张翅╱盘踞,俯瞰聚集游行”、“湿霉菌”、“瘴疠烟雾”和“鼠疫”等政治思想控制和人为灾害的控诉。这些诗作的社会性意向相当明显,但却也是诗人存在经验的存在话语,或此时此地一种现身情态的表现。这样的诗作,自非一般鼓动式的“介入”能加以概括,而是诗人明晰自我界域中的存有,以及存有之以为存有呈现其本身存在意识的一种方式。故身处阴郁社会生活框架之下,诗末才会有“朝往阳光最灿烂的╱方向走,朝往人气麇聚╱的方向走”之说,这也是诗人面向自我生命的一分祈求,或存在的语词。

类似这样的诗,尚有〈公园执法者〉、〈社区警卫〉、〈伤害〉和〈土拨鼠〉等,但这些诗,却不是远雄这时期写得最杰出的作品,因为远雄并无意于通过现实诗学拓展其诗作流向,亦无复往昔那份张扬主体情性的激昂,不再是“风沙中走动的树”,或以匆匆行色,企图“寻觅每一片灿烂的灯火”(〈尘埃未了〉),而是逐渐沉淀和宁定于生命的自我灵视,尤其在面对老年与死亡的逼迫之下,其诗作开始探向存有的自我辩证,在时间流域里,审视了自我“在世”的意向图式。

〈人在途中〉可以被视为其在这方面书写的代表作。这首刻录时间╱年岁之诗,深刻的敘述了诗人60岁时那分存在意识的临现感,或如传统诗学所谓的“当下兴起,振响于无声”的瞬间感知意念——一种在世的自我呈现:“我年届六十╱已无法预设太多承诺╱除了写写诗╱调侃自己”,因此诗人在耳顺之年的生命意向,只能回归到写写诗的自我遣怀内里去。在此,命定的时限,与青年时期“要叫命运改道”(〈行色〉╱〈尘埃未了〉),并昂志走向广大的世界,无疑形成了强烈的生命辩证图像。而类此海德格式的“在世被拋入性”之命定存在,使得在途中之诗╱人,产生了一分诗性的感染力量。惟远雄写来,举重若轻,诗句明朗却内涵幽深,并以层层展示结构的诗学方式,由“行将临莅但将永远不会╱兑现的等待”→“我总感觉自己还在旅途上╱享受上苍御准的配额”→“我乐于适得其所”,最后淡定的揭示了“我人还在╱还在╱行将抵达旅途中”的人生终点命向。这份对生命自我凝视的情态,无疑是旷达与开朗的。而诗中存有的体现,永远都在路途之上,故人与生命的对话,才能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成其为动人的诗章。

文学观点/辛金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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