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康斯坦茨:
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用手势示意我等一等,然后顺手接了一通刚巧在柜台上响起的客服电话,最后才转过头来,还是重复那一句,“你确定要过去德国?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到康斯坦茨去?为什么不留在瑞士?苏黎世还有好多地方是你还没去发掘的?康斯坦茨除了几所大学和一座湖,其他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名过去8年、我们也就每年只见一次面的酒店经理,他的热情着实让我感激,但如果我坚持反其道而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坐上一趟也就个把钟头的火车,去投靠一座安静的和瑞士毗邻的德国小镇,正好可以让我熙熙攘攘了整两个星期的心绪逐步逐步平缓下来,所有理想中的轻旅行,不都应该是这样子的吗?轻的不单单只是行李,还有心情,更何况我已经到了不想在人情世俗上负荷过多的年纪了。

等到抵步之后,我才证实,康斯坦茨旧城区的小,原来真的好小、好小。小得就像一张小心翼翼地对褶后藏进上衣口袋的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二战前后旧城区深怕被后人遗忘的史迹,而今即便人世几番颠簸,但旧城的形貌始终庄严得体。我提着行李,站在火车站出口,阳光不卑不亢地铺照下来,刚好可以让我好好地端详这座饱经风霜的旧城——我知道,在康斯坦茨面前,我那所谓的前半生的沧桑,再怎么说,都还实在是太嫩了点儿。

怕被遗忘的史迹

至于一座旧城的庄严,除了来自她的背景和涵养,更多时候,是来自隐藏在她的建筑群背后的阅历和斑斑史迹。而我一向喜欢德国冷冽而锋利的建筑,特别是从中世纪保留下来的标志性古式建筑,宏伟、自负、响亮,人在康斯坦茨,如果肯耐心地沿着老建筑标明的门号,其实可以一路追溯到中世纪去。尤其是耸立在旧城区的地标性高塔教堂,线条锋利,造型华丽,把中世纪德式建筑的利落和华美,挥发得淋漓尽致,而我站在高塔面前,解开思维的疆索,让所有的想象力去跳跃去奔跑,去探寻一座深远而神秘的中世纪城堡——而德国,最多也最美丽的本来就是城堡。



实际上,我一直暗恋着德国的锋利与冷峻:人、物与建筑。德国的教堂、高塔与城堡,每一个往天空擎上去的线条,都义无反顾,都杜绝悬念。甚至每一次在德国和陌生的眼神在人潮中交错,都注定了结局不是烟飞就是灰灭。好几次我禁不住猜想,会不会是很多生很多世之前,我认识过这里的一个谁,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循着记忆力模糊的路标一路寻回来?

不巧这一次投宿的酒店有点偏,就在大学城后方,那几天来来回回,我都必须循着铁道,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才能从旧城区回到酒店,又或者得从酒店穿过一大段林荫处处的石板路,才能走到湖光水色的波登湖畔。而那一路上迎面遇见的,都是红扑扑着脸、飞扬跋扈地骑在单车上、身上的青春气息随时可以把路人灼伤的大学生。我尤其记得,我必须横过一条很宽很长的大桥,桥上三三两两,都走着刚刚下课的大学城里的学生们,而时值黄昏,金灿灿的夕阳,把整座桥牢牢地拴套着,我走在桥面上,桥底下河水的反光让我走了心,突如其来地就想起马頔写的那首歌,“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心底冰冰凉凉的,缓缓流过一道跟了自己好多年却始终都还叫不出名字的惆怅。

铁椅上再生书

逗留康斯坦茨的那三几天,我几乎每天都在黄昏覆盖下来之前,一个人,以外来者的身分,在那湖畔那一条蜿蜒的小路散步。实际上,除了浓密的树荫和安静的堤岸,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每一回见着的,几乎都是遛狗的男人、专心接吻的情侣、追逐滑板的少年、以及成天忙着斗嘴的天鹅和目中无人的海鸥,它们都用力扇动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尚且洋洋得意,以为这样子就可以撕裂湖畔的宁静,殊不知这几声鸣叫,反而加深了湖畔的寂寥。还好附近的居民都友善,也都乐意眼神交换,我看见湖畔一张铁椅子上静静地搁着基本再生书,用我读不懂的德文在卡片上写着几行字,我猜应当是欢迎大家把书带回去之类的,刚巧跑步经过的中年男士见我再三观望,笑着说,“你要是喜欢可以把书带走啊!”其实我只是顾虑,万一下起雨来,那几本流浪书遭雨打湿了该多可惜啊?

然后走到路的尽头,面向湖畔的旅社和民宅渐渐疏落,见到的尽是荒草瑟瑟的城墙,以及落魄的木梯和石栈,那景色之萧条,仿佛来到天涯海角,而那一片泛绿的湖色,其实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就生生世世住进心底,比画还要安静,比梦还要迷离。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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