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李欣怡
照片|受访者提供
一根根木桐顺着河流漂下,童年时的他只觉得壮观,长大后才明白,那是森林的呼吸正在被抽走。

来自砂拉越尼亚的小村落、“婆罗洲之子Anak Borneo”李哲林用音乐记录土地的呐喊,也记录族人与自然共生的记忆。他说,当森林不再、谷种失传、年轻人离乡,原住民文化也正悄悄走向断裂。
从身分迷失到用旋律寻根,他把华语、伊班语、沙贝琴与祖灵的故事编进每一首歌里,不为唤醒谁,只为种下一颗概念的种子。因为他相信,有些东西,要花10年,甚至一辈子,会长出我们想像不到的森林,在某个时刻重新听见森林的回声。
李哲林的家乡在砂拉越的尼亚,一个小村落。那里的生活节奏缓慢而纯朴,村旁是一条河。他的童年与河流为伴,那是一条缓缓流过村边的小河,承载着日常生活的气息,也记录着一个孩子对世界最初的好奇。
他记得小时候,喜欢看船拖着一根根巨大的木桐漂过河面,画面就像一场巨大的森林流动。这就是伐木活动,一条条古老的巨木从山中砍下,被拖船带往港口,最终被出口至海外。
“可能那时候我个子小,觉得木头很大很大,但现在长大了回想,那些木还真的是很大,它们是丛林里的老树,是丛林里最古老的生命。”

绿意渐褪色
当时的他不懂环境议题,只是觉得很有趣。但多年后再回想,那些被砍伐的森林,那些被取代的农地,如今全成了单一的油棕园。他眼里的绿色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规律而冰冷的经济作物排列。
“现在回到家乡,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油棕园。以前的野果、野菜、原住民种的胡椒和稻米,几乎都不见了。森林好多都消失了,人也跟着离开了。”
森林的消失,不只是视觉的改变,更是文化与生活方式的断裂。从多样化农作到单一经济作物,从种稻、狩猎到外流打工,这片土地的呼吸似乎越来越浅。
同样来自砂拉越小乡村的情景!李哲林口中一根根木桐在河上漂流,也唤醒了记者小时候看见同样的画面。小时候成长的地方,华人大多聚居在热闹的巴刹,而伊班族的长屋则在遥远山林深处,如一个个隐世的世界。
每当要出城,车子总会经过一片片乡野地,山坡上带点红色的土壤种满了胡椒树,煞是好看。再来会经过一大片稻田,可见到伊班妇人在阳光下插秧,远山辽阔。那是一种人与大自然共生的美好画面。
但好久没回老家了,不知景物是否依旧?

文化土地消失
家乡的改变,不只是景观的改变,更深刻的是生活方式的转变。李哲林观察到,原本自给自足的原住民,逐渐失去土地与文化的根基。
讲到原住民文化,就离不开热带雨林。世代代以来,原住民的语言、信仰、仪式、饮食至手艺,无一不是在热带雨林中孕育而成。他说,读懂原住民文化的语言,就会读懂自然生态的生存方式。可以说,雨林不只是栖身之所,原住民文化本身就是森林的一部分。
这种与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也催生出原住民独特的泛灵信仰。
“我们的泛灵信仰是跟生活紧密连结的。以前的人在大自然里打猎、种稻、采集野果,自然就会对山林、河流、石头,对大自然的一切,有着深深敬仰与崇拜,那是我们与天地之间的关系。”
但当森林被大量砍伐、农业被抛弃、年轻人外流、社会改变、经济改变,原住民的工作自然跟着改变,有些文化也免不了随之改变,甚至消失。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在所难免,是发展趋势。但他希望大家依然留有一丝对祖灵、对森林、对家乡的敬意与怀念。

藤制器变塑胶品
谈到原住民传统手艺的流失,李哲林语气中透着深切的不舍。
会编织,不只是一种生活技能,更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过去被尊敬的族人,往往是那些擅长编织的大师,他们不只手巧,更掌握了部落生活的核心智慧。
编织是为了生存,鱼网、鱼笼、陷阱,全靠手工制作,不会编,就可能捕不到鱼、无法维生。草席更是日常中不可或缺的物件,不论坐卧、仪式、迎神、做祭坛,草席都是必须品。
“以前编织藤篮、草席,是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日常;但随着森林砍伐,藤条越来越少,这些手作品改用塑胶绳代替。手感差、成本高、制作时间又长,愿意花心力去做的人自然越来越少。 ”
他描述过去的农耕生活,这些手艺是有温度的。“大中午太热不能下田,老人家就在农舍里乘凉,一针一线地慢慢编织。藤条在手中缠绕、转折,一边聊天、一边编织,那是属于原住民文化里最自然的生活与手作。“

当原住民不再种米
和手艺一样,传统农耕与谷种的传承也面临隐忧。原住民的谷种,不只是粮食和生计,这些祖先留下来的谷种,蕴含了古老的信仰与文化。
“只要还有人在种,这个米的品种就还活着。若种稻文化断层,就意味着它从此消失,这是不能逆转的,而我们也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米。”
当越来越多年轻人离开家乡,不再耕种,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谷种,也在默默、慢慢的消失。
“未来可能只剩下外来米种、基因改造品种。那种感觉很无力,你会发现,我们原本吃的米,我们原本会做的东西,都不再属于我们了。”
被领养陷身分迷失
这样的改变也反映在他个人的生命经历中。中学时期的李哲林,热爱写词和写诗,直到有位作曲人为他的歌词谱曲,旅律和文字结合的美,让他开始学习作曲及编曲。而一场身分认同的冲击,才促使他走上创作原住民音乐之路。从小到大,李哲林一直以为自己是华人,后来才得知自己是被领养的伊班人。
“我的领养家庭是华人跟马兰诺族的混血,而我本身的原生家庭是伊班人,但我一直以为我是华人。”
这种身分认同上的冲击,他患上了焦虑症及忧郁症,最后只好辍学。“那时候我不懂自己到底是谁,就封闭自己,与外界隔绝一年半。在家吃老米,不再创作、删除所有社交媒体,手机也关机,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
记录祖先迁徙历史
沉淀一年半后,他开始重新创作。创作与土地、文化有关的作品,用旋律抒发情绪,也开始探索自己的根源。他走访各地区长屋,采集故事,认识伊班文化,记录祖先的迁徙历史,寻找自己与土地的连结。
“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我这个人?为什么我的家乡是这样?音乐变成我重新理解自己的一种方式。”
这段探索旅程,让他重新思考,这段土地的脉络如何造就了今日的自己,而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角色,重新站起来,继续出发。

让世界听见原住民声音
2017年,是李哲林音乐路上的契机。他尝试把原住民音乐融入中文创作,写了一首具有浓厚家乡味道、融入沙贝乐(Sape)的歌曲《谁是你啊谁是我》,参加全国爱国歌曲创作比赛,并夺得冠军及最佳作曲作词。
那时候主持人问他团名叫什么,他想了想,脱口而出“婆罗洲之子”。“婆罗洲之子”这名字,本身就承载着原住民文化的印记。
他希望透过作品,把原住民的声音带进更广泛的华语世界,让更多人听见这些文化、信仰与土地之间的连结。因此,他的创作以中文为主,融合原住民音乐元素,像沙贝琴的声音,伊班语的歌词,还有家乡的故事。
作品3大主题
李哲林的作品多半围绕着3大主题:一是原住民所面对的文化变迁与生活挑战;二是神秘色彩的元素,例如原住民的传统信仰;三是环境议题,尤其是森林砍伐与土地开发对原乡社群的冲击。
其中一首歌《Pulai》,Pulai”是伊班语“回来”的意思。
背井离乡的青年,你们还好吗?
被迁离祖地的村民啊,你们可好啊?
田野中,田野中,人不再Bumai,
长廊中,长廊中,
织藤的奶奶,编制着被遗忘的那些年代……”
歌词讲诉因为发展的缘故,导致许多原住民失去习俗地、传统手艺的失传和年轻人力的外流。
《梦川》则写出朋友的家乡许多村落被淹没,世代辛苦照顾的山林被剥夺,只为了迫兴建水坝;与罗艺诗合作的《大树》,是为本地一部人文纪录片所写,讲述森林破坏与原住民信仰的失落。他特别在歌里加入伊班语与沙贝琴,让旋律更贴近土地的情感。
李哲林这么形容原住民(沙贝琴)的音乐旋律:“它像是森林的低语,静静地安抚人的灵魂。它有自己的味道,像是森林里发出的声音,不在音准里,这也是为何原住民音乐难以被现代音乐完整吸收。”

乐器都是手工做
原住民音乐的特别之处,在于很多乐器是手工做的,它的声音听起来可能“不准”,音色会有些偏差,跟我们熟悉的现代乐器不一样。但这些“不准”的声音,让它有了自己的灵魂和味道。但对没接触过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怎么走音了?”
例如把周杰伦的歌放进民住民鎮乐器里,原住民觉得音凖没错,“嗯,就是这个味道!”但对玩惯西洋乐器的人听来,“怎么走音了? ”
李哲林创作上的挑战,是让原住民音乐和现代音乐找到一个中间点,互相尊重、互相融合,而不是谁去改变谁,这样才能保留它最原始、最动人的声音。
种一颗概念种子
今年7月9日的李哲林专场音乐会主题,也聚焦在森林开发对原住民造成的深远影响。
至于能不能“唤醒”什么,他其实不敢说,而是想诚实地把内心的想法释放出来。它能产生什么作用,还是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的责任,是把它写出来、唱出来、演出来,用音乐的方式种下一颗概念的种子。“
另一个角度看土地
根据过去的表演经验,李哲林在分享《梦川》的背景故事,观众听了会落泪,会被触动。他相信情感的连结是最真实的力量,即使无法立刻改变什么,就算只是多一个人开始用另一个角度去看土地与文化,也是一种推动,一种影响。
或许默默地做,比大声地批判呐喊来得更长久,像种下一颗种子,它需要时间生根,甚至十年、二十年后,才会长出枝叶,再长成一棵树,影响下一代的思维。
近年一些中文创作人投入这个方向,像古晋的音乐前辈沈国豪老师开始创作结合东马文化的作品,让他看到希望,也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目前定居在西马的李哲林,看到一些新村的年轻人开始投入社区、文创与在地旅游,为家乡带来新的希望与可能。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带着这些想法,回到家乡去,为那片土地注入新的活力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