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是一位沉默的吃货。父亲一生所爱吃的东西,我还是颇为熟悉的。他从不对人标榜自己是个“好吃之徒”,或自认“贪吃”,他只是习惯把桌面上的东西吃完。

古云:“君子远庖厨”,倒也不是他有不忍之心,远离厨房裡杀生之事,只是因为传统家庭分工,厨房是女人的地盘。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见父亲在厨房动手做过什么料理,洗菜、切菜是没有的。晚年两老在家时,他最多就是洗洗几个不锈钢的碗碟。
我记得父亲每天清晨起身,唤醒他的,其实是一杯“滚烫”的热水。真的是滚烫的——在他起床前,母亲就早早地起了床。那个年代的妇女实在辛苦,总得在家公家婆、丈夫和孩子们还未睁眼时,就已开始忙碌。母亲会先煮好热水,把滚水倒入一个有盖的陶瓷杯,放在梳妆台前,供父亲醒来后饮用。


早餐很简单
我们一家三代的早餐很简单,就像一间海南咖啡店——身为纯种海南人,我们家也延续着这传统:白面包或烤面包涂上牛油或加椰、生熟蛋两颗,一壶黑咖啡,日复一日。直到中学,我都觉得这早餐极其乏味;但我看父亲,几十年如一日,毫无怨言
午餐时,身为公务员的父亲回家用餐——因为他的办公室就在永平。我们的午餐是喝粥,搭配一些简单的菜:炸甘榜鱼、咸鱼、炒青菜、罐头菜心等。反正能让长辈多喝两碗粥就对了。给我们小孩,也就炸多几块午餐肉。马来西亚终年如夏,中午喝粥,也算是补充水分吧。
至于晚餐,虽然是一天稍微多几个菜品的一餐,但母亲不善于下厨,因此每到做饭时,总起烦恼心。她做饭,是一种不得不的责任。多年下来,我们家的晚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不是白水煮加点盐,就是酱油、老抽或蚝油炒一炒——黑白两色,构成我童年对食物的基调。

厌烦“极简风格”
到了中学,我们这些发育中的青少年,对这种“极简风格”感到厌烦,纷纷寻找机会吃外食。但父亲却始终不挑嘴,母亲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这份从容,是勤俭,也是对饭桌上食物的珍惜。这一点,我算尽得真传。
父亲还在大马橡胶业小园主发展局(RISDA)当公务员,偶尔会带着我陪他办事,也跟着他体验外食。我渐渐发现,他好吃,只是藏得很深——或许碍于传统节俭的家风,他很少张扬,但吃到美味时,那神情从不掩饰。

马拉松型吃客
我吃到的第一口羊肉汤,是印裔回教徒煮的 Soup Kambing,那是陪父亲去峇株巴辖看牙时,他带我吃的。大热天的中午,喝一小口香辣羊肉汤,我就成了汗宝宝了。
家里不吃牛,但父亲爱牛肉,常在外偷偷吃。几次跟他去峇株巴辖巴刹,他总会拐进一间潮州人开的牛肉面摊,汤色乌黑,有萝卜、重香料味,年幼的我觉的就是“药材味”,我至今难忘。
我们海南人对鸡有偏爱。永平那间“白宫鸡饭”是老一辈的集体记忆。父亲的丧礼时,白宫鸡饭的后人也来吊唁,说起父亲常光顾的情景。
我父亲对“正宗海南鸡饭”的定义很明确:要有“鸡红”——鸡骨带血丝,八分熟的柔软。母亲文昌人不喜欢这“不熟”,而父亲却觉得那是“鲜甜”。

鸡骨头咀嚼很回味
白水煮五花肉,是祖父、父亲所爱。新鲜猪肉白水煮熟后用盐巴佐食。还有一种费时制作的“万宁盐焗鸡”,我婆婆偶尔做,鸡得风干、包油纸、炒粗盐再埋入炭火灶中烘焗,盐香入骨。
父亲总把鸡骨头咀嚼再三回味。他一生一口好牙,喜爱啃咬猪骨、排骨、鱼骨、鸡骨、牛骨、羊骨,看他在饭桌上啃骨头,也是一道风景。
我吃蒸鱼头现在已经是朋友眼中的“行为艺术”,认识我的朋友,常故意带上我去吃,去给大家表演。我能把一整个鱅鱼头,包括鱼软骨的部分,啃咬、吸允、咀嚼吞下后,剩下一堆干净硬鱼骨,其实是承父亲之风。


不到最后不放筷
父亲喜欢出席各类喜宴、会庆宴席,这是他大快朵颐的时刻。他坐在位置上,话不多,筷子却不歇。他有个习惯:不到最后不放筷。我也一样,是马拉松型的吃客。朋友常说跟我吃饭有食欲——因为我会一直吃,不停吃。
这位总是吃到最后、坐到最后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已故廖致鋆先生。
他的筷子放下了,我还在继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