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无能为力/黄碧瑜医生

半年前,小云记忆力开始急速退化,现在的她,不太会表达自己,行为举止和身旁的8岁女儿无异。可是小云今年才三十多岁,这么年轻就患上失智症,我可是第一次见到。

小云5年前被诊断患上重症肌无力,胸腔里有个胸腺瘤。胸腺瘤经过开刀切除和检验,被证实是恶性的。但后来发生什么事,小云可说不上来,身边的先生也支支吾吾,让我眉头挑起,心里一团疑惑。



不相信化疗

原来,当年一知道肿瘤是恶性时,先生断然要求小云放弃治疗。他们立刻转换医院,只选择性地治疗肌无力,对肿瘤只字不提。后来小云的肌无力也慢慢好了,不需要再吃药。原本看来一切都回归平静,现在突然又发生记忆力衰退的问题。

“医生,你看看为什么她的记忆力那么差?”

望着他们充满稚气的孩子,我问道:“你们当初为什么选择放弃治疗?”对我来说,30岁的人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多大的障碍都得面对,不可像鸵鸟逃避问题。



先生嬉皮笑脸地说:“因为我不相信化疗……”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嬉皮笑脸,大概是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医生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必须以笑脸来掩饰他的理亏,以捍卫他个人的信念。

“我爸爸以前患上肺癌,化疗后,他承受不住那些副作用,最后还是走了。我阿姨也是患上乳癌,被化疗折腾得生不如死……我不希望我太太承受这一些。”

先生把自己看到的病例,都套在自己太太身上,结果连肿瘤科医生的意见都没咨询,就远走高飞,把太太求医的权利也剥夺了。

自己的爸爸和阿姨,没70也有60岁吧,病情也不同,和三十多岁的太太怎么可能相提并论呢?最糟的是,小云也没什么意见,就照着先生的意思办。

癌已细胞扩散

“如果不接受肿瘤治疗,那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你有什么替代方案来治疗她?”小云需要怎样的治疗还有待肿瘤医生评估,但她先生已经认定就一定是化疗,没有其他。

“你有没问过你太太,她自己要的是什么吗?”先生怔了一下,没有言语。

接不接受治疗也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这几年癌细胞扩散,从第一期变成了第四期,现在的小云,治不治疗,也许也没什么分别了。

小云的失智原因是肿瘤所引发的脑炎( Paraneoplastic Encephalitis),是非常罕见的病例。如果要治疗记忆力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对症下药,进行肿瘤治疗。不治疗又有什么后果?死亡正慢慢迫近,小云没剩下多少时间。

经过一般游说,小云只能干坐一旁让先生帮她决定自己的生命方向,小女儿则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嘟着小嘴。先生的态度有少许软化,虽然用词还是很客气礼貌,但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论点和想法。也许在他眼中,牺牲生命来避开化疗,是值得的。

望着两人身影离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看着小云女儿开心地推着妈妈的轮椅回家去,想象着年幼的她如何承受丧母之痛,我无能为力,只感到胸口一阵阵的刺痛。

反应

 

保健

脑瘤作祟突失语/陈俊贤

手术结束后的那个中午我回到诊所,护士和我说子轩昨夜去世了,她丈夫刚来电告知。我一阵错愕,无力感尤如蚕食世界的黑洞在身体里无尽的扩张。虽然我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但确切的事实摆在眼前后,还是叫人不知所措。

10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我刚从台湾回来,面对新的工作环境既兴奋又紧张,子轩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陪着她的是她父亲和一位黝黑俏瘦的年轻人。

我眼前这位女生,24岁,长发披肩,皮肤白晢,五官清秀,有着邻家女孩的楚楚动人。我问她那里不舒服,她抿抿嘴然后腼腆的转向父亲求助,她父亲支支吾吾一番,然后说:“我女儿今天早上突然说不出话。”

5公分瘤长脑中

核磁共震检查给出了答案, 她左脑额叶和颞叶的交汇处长了一颗5公分大的瘤,由于中心出血,突然膨大的肿瘤压迫到掌管语言的布罗德曼区44和45(Brodmann's area 44 and 45),使得她突然无法言语。

其实槟城拥有设备完善的中央医院,以及5间以上的私立医院,我不理解他们为何偏偏选择了我这个刚回国的寒酸医生。满腔热血突然涌上心头,我一定要小心谨慎的把手术做好,绝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这时,那位一直默不着声的黝黑小伙子突然走前来,对我深深一躹躬大声的说:“医生,这次拜托你了!”我一阵错愕,类似的场景大概只会在日剧出现,子轩虽然说不出话,却咯咯的笑着,一手挽着愣小子的手臂,硬把他拖出了诊间。

欢喜中的沉重

手术排在来临的星期一早上。子轩醒来了,但没有说话。此外,一切都是好的。每次去查房,偶尔会看到她的父亲,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小伙子在照料,他的名字叫胜达,后来我都叫他阿达,因为老觉得他一愣一愣的,话虽如此,他可是个忠诚的“观音兵”,对子轩的照顾可说无微不致,食衣住行育乐样样周到,有一次我还看到他捧了绘本在床边给子轩念睡前故事。

出院前几天,他们已经人手一本《简易手语教学入门》,每天比手画脚,子轩总是被逗得哈哈大笑。

离开病房时,他们俩的笑声仍在走廊上不断回荡,而我的心情却沉到谷底,因为早上收到子轩的病理报告,她脑袋里的那一粒东西,是恶性的第三级星状细胞瘤(Anaplastic Astrocytoma)。

出院后一星期子轩回到我的诊间,我把病理报告放在她面前,详细讲解往后的治疗过程,包括电疗和化疗。她脸上挂着笑容,右手始终牵住阿达,尽管面对着生命的惊涛骇浪,她仍平静得像暴风雨中系在港湾边的一艘小船,他们没有问我太多的问题,包括等在前面的死亡还有多远。

结束后,我忙着将治疗的种种记录在病历上,突然子轩用手指在我肩膀戳了一下,我抬头,茫然的看着她在我面前比手画脚,阿达说:“她说,谢谢你给她的帮助。”子轩点点头,我笑笑,连忙给出一个拇子和食指交叉的手式,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手语。

风雨同路共相依

一年后,他们再次坐在我面前,子轩一袭长裙、长发披肩,完全看不出手术的痕迹,而阿达则喜孜孜的容光焕发,“我们要结婚了。”说话的是子轩,我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子轩说:“对不起,忘了告诉你,我半年前就开始会说话了。”

我指着电脑上的核磁共震影像高兴的说:“肿瘤完全切除,没有复发。”子轩把头倾靠在阿达的身上,阿达紧紧的把她搂住,死亡的沙漏终于被拆除,生命不再担惊受怕,直到一年过去,在心里我才敢小小声的对自己说:“手术成功了。”

年复一年,他们都定时回来检查,两个青春无敌的小情侣也渐渐的步入中年,时间洗涤去清涩,他们变得更是成熟稳重,我曾经问他们:“没想过生小孩?”阿达看着子轩,彼此间又开始比手画脚,虽然他们说话咬字比我还要清晰,但从来没有忘记手语曾经是他们的爱情密码,阿达说:“子轩要我告诉你,我们未来的时间太窘迫,容不下第三个人。”

那一年,子轩的爸爸去世了,那双曾经不离不弃扶持她的手,如今只剩下阿达。

盼再给我10年

手术后的第9年,我沉重的看着刚照回来的核磁共震,肿瘤再次复发。我的胃传来阵阵的绞痛,有一种被戏弄的愤怒,原来死神从没离开过,它只不过使了些龌龊的技俩,蒙蔽我的眼睛,好叫我每天过得沾沾自喜。如今死亡的沙漏再次翻转,时间再次倒数,我再次领略到神经外科的严苛标准,直到现在才甘于承认,手术由始至终都没有成功。

相比我的焦躁,他们俩却是沉着而镇定,没有天意弄人的愤慨,只有从容就义、处变不惊的坦然。

“陈医师,你可以再帮我动一次手术吗?”子轩看着我,她双眼亮亮的,“我不奢望,只盼再给我十年。”我注意到他们的双手因为紧紧相握而逐渐泛白。

第二次手术前我再次和上帝恳求:我知道一切皆有祢的旨意,然而这一次,祢能不能听听我的?

然而,这回的脑瘤不再像第一次的安分守己,它犹如荒野的荆棘肆无忌惮的蔓延,遍布整个表层,往下深深的扎进脑皮质,我已经不知如何去摘除,就像一个眺望星空的孩子,顿时明白人类是多么渺小、能力是多么局限。

术后的子轩右侧略显无力,言语含糊,词藻如同交缠成一团的海藻,更糟糕的是化验的结果,经过多年突变,肿瘤已恶化成第四级的胶质母细胞瘤(Glioblastoma)。死神订下了时辰,沙漏顶端的沙子已所剩无几。

可怕的胶质母细瘤

子轩接受第2次的电疗和化疗,然而所有的尝试皆无济于事,胶质母细瘤有着“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的特性,它分秒都以几何级数的速度不断分裂,再多的医疗干预都是徒然。

半年后的子轩已卧床不起,肿瘤完全占据了左侧的脑袋并且还猖獗的往右脑延伸,因为高剂量类固醇的使用,她四肢浮肿,脸也胖了一圈,虽然已无法言语,仍精神奕奕,好在之前练就好的手语成了她和阿达唯一沟通的工具。

某一个下午我去病房看她,阿达不在,子轩悠悠的看着窗户,外面阳光普照,两只鸽子咕咕叫着站在窗檐。我坐在床边,她转向我,即使再辛苦她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我们相对无语,有些话很想和她说却无法开口,我站起来准备离开,还没跨出门,我鼓起勇气回过头和她说:“对不起,无法再给你10年。”她抿了嘴,双眼亮亮噙满泪水,她奋力的举起唯一还能动的左手,比出一个拇指和食指交叉的手式,那个我唯一知道的手语。

我很少出席病人的丧礼,但10年的缘分,子轩对我来说已不单单是病人。阿达看到我,眼睛鼻子泛红,原本强忍的泪水收也收不住。我抱着他,感觉到他全身悲恸的颤动,那是天崩地裂的悲伤,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肩膀,他哽咽的说:“虽然只有10年,但我们真的、真的很快乐,谢谢你。”

隔天,我再次回到子轩住过的病房,空空的,却总觉得人还在,想到苏东坡忆亡妻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心里一阵悲凉。

落地窗外蓝天白云,苍翠的青龙木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我听到鸽子咕咕的叫着,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原本成双成对的,如今却只剩下一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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