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黎世到巴塞尔再到纳沙泰尔，沿途竟是细细密密绵绵缠缠的雨。

站在月台上等7时30分的火车，雨明明在月台之外，但那风却锋利得像把刀子，贬人肌骨，更千方百计地企图从胸膛穿过，凶狠地捅破一窝又一窝平时被收藏得稳稳当当的心事。

烟圈将你牢牢套住

对于初春的苏黎世的雨，实在不能说是不熟悉的——寻常遇上的，都下得不急，反而像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总让你有时间把伞撑开，也总让你有机会把风衣的领口收紧，十分之体贴，尽量不让你狼狈——但它却意外的密，密得像一张网，你低着头窜进雨里去，那一些你曾经费了不少力气，彻底绞粹的某一章节被生活辗过的轨迹，突然在你歇在火车站另一端的回廊上微微缓过一口气的时候，随着身边站着的心事重重的赶着回军营报到的年轻军人因寒冷而不断呼出的烟圈，出其不意地将你牢牢套住——那么的紧，那么的近，那么的不离不弃，仿佛过去一连串的长亭短亭，晓行暮宿，它们其实都没有半途被摒弃。

反而那雨，依然悠悠然地下着，我瞥见夹在年轻军人那两根看得出来一路颠簸的手指上的香烟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而那些被你推开的记忆，它们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你，它们不会再回来。

至于纳沙泰尔的湖，有好一阵子没见了，很高兴见到它依旧美丽着它与世隔绝的美丽。

美丽的城市在欧洲从来都不稀奇，但美得那么孤冷矜持，到底又是另外一种意境了。尤其湖面上的天空总是暗沉苍郁，像披着一身缟素，偶尔一两只白鸟拍打着翅膀划过湖面，也丝毫惊动不了明净的岁月，让绕着湖畔散步的人，都可以按下心在宁静里耽溺，并细细地和湖面上照见的失而复得的自己的剪影，打了一次又一次的照面——因此天气再冷，来到纳沙泰尔，散步是必要的，顺道把每一次的重逢都当作告别，因为一面深不可测的湖水，和一段迂回曲折的际遇，很多时候，擦肩就是永恒。 

常常，我望着幽冷的湖畔告诉自己，当你面向湖面听风，听风的人面向湖面听你，而这么长的旅途，这么老的湖泊，这么短的黄昏，很多时候，没有对白的相遇也是相遇，没有开始的缘分也算缘分——而真巧，建在山坡上的教堂钟声适时响起，我不是教徒，但决定肃静着等待钟声圆满地敲完之后才重新迈开步伐。

钟声是善意提醒

这一记钟声，落在我心里或许只是纳沙泰尔一个单纯的问候，又或许是修士一个善意的提醒，但我完全没有意图去揭开那一长串清脆的钟声背后的启示，我只是敬仰每一记可以让人们的内心在那一瞬间突然主动地收拢下来，之后又温柔地慢慢地张开，庄严而浑厚，并且终归要在彼岸轻轻被敲响起来的钟声。

奇怪的是，年岁越大，竟越是肯定下来，如果真要相比，我恐怕倾向湖多于海——海的澎湃与辽阔，在越过人生的某个阶段之后，已经渐渐远了淡了化了，反而湖的内敛与平静，其实更适合思考与观照。

而且谁的人生不是顺心如意的时候少，怅然失落的时候多？就好像寻常如想喝的其实是一杯浓缩咖啡，但端上来的，却永远是一杯大麦咖啡，于是你在一杯咖啡的妥协与迎合之间，学会了克服年轻时风风火火的急躁与暴烈，而这一种个性上的驯化，后来就变成一个循序的渐进的，把自己性格上的角质层磨干磨净的孵化过程，祥和地面对人世间的誓盟。

湖色渐远行人散，对已经发生和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保持沉默，顺应简静，这样子的日子过起来其实就很美，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