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菩提园】七月半的盛宴

七夕节一过,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又到来了。到处都可以看到黄皮肤人在忙着搭棚和布置中元盂兰盆超度坛场,好不热闹。我一如往年,返乡参加家乡佛教会举办的报恩超度法会。

灯火通明的超度坛场驱走了阴森诡异。写着“净土坛”3个大字的牌匾高挂,正中央供奉着被五颜六色鲜花环绕的西方三圣和地藏菩萨圣像,群花都争着把身上的香气献给佛菩萨。两旁挂着一副稳重的对联,上联是“地狱本无此心能造此心消”,下联则是“亲恩难报今生有缘今生度”。短短22个字,清清楚楚地道出了修心和报恩的重要性。



法会第一晚,法师先开坛洒净,如甘露水的大悲咒把坛场的垢秽一一洗净。接着众人恭敬合掌,一心奉请诸圣光临。我默默恳请慈悲的引魂王菩萨,把我的祖先和一众亡灵引到此处,让他们借此机缘听经闻法,并受法食。金乌似箭;玉兔如梭,想骨肉已分离,睹音容而何在?我在心中默念:爸,你现在身在何方?你一定要跟随菩萨前来法会坛场,你一定要来!

一句句普召请真言和召请文从法师和信众口中滑出来,化成一道道请柬。顿时,我觉得整个超度坛场变得热闹起来,我相信灵验的真言已把失掉人身的亡灵请来了。在有限的空间里挤满无数无形无相的众生,他们是各姓门中历代祖先、各人的冤亲债主、孤魂野鬼、来不及做人的婴灵、英年早逝的新魂,或许铁围山内各地狱的鬼王也闻召而至。

眼前一排排黄色的往生牌位仿佛变成了一间间房子。在弥漫的香烟中,我隐约看到一缕缕魂在寻找牌位上自己的名字,找到后便住进纸房子中。孤魂野鬼则入住上书“十方法界水陆空无祀孤魂等众”的大房子。我相信爸也来了,他已住进我和弟妹为他买下的“单位”。

牌位上的姓名都曾在这个娑婆世界寄居过,也曾享有过令人痴迷的财色名食睡。某一天他们被无常带走后,随即失去了难得的人身。世间之物他们一样都带不走,仅是携带随身的善恶业前往轮回隧道。轮回,确实是一个教人感到疲累的名词。而众生与我就一直在轮回的世界里兜兜转转、跌跌撞撞。结果呢,六道上皆有我等深浅不一的足迹,有些脚印早已被岁月的沙尘湮没了。

次日,前来参加超度法会的善男信女把大雄宝殿变成人山人海,热闹场面不亚于卫塞节庆典。众人随法师礼拜《金刚宝忏》。我身披又长又厚的缦衣,海青底下是汗腺发达的皮囊。我顾不得从额头和背部不断冒出的汗水,专心一志地顶礼诸佛菩萨洪名。想到这些圣者曾跟我一样是凡夫,可是他们早已了脱生死证得圣果,而我仍被六尘所困出离无期,顿时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份油然而生的惭愧令我礼拜得更加忘我,也拜下了高悬的贡高我慢。



借助忏文法水内心尘垢

活在五浊恶世中的众生,难免会在起心动念间造出种种恶业。如今我必须借助忏文的法水,把日积月累的尘垢清洗一番,同时也向自己承诺,日后不再随意玷污清净的戒体了。当下,我真心希望自己肉眼看不到的祖灵和孤魂野鬼跟我一起顶礼自性三宝,一心忏悔往昔所造的恶业,而此罪业皆由冥顽不灵的贪嗔痴和身口意所造成。

一个个没有血肉的牌位前除了站满三五成群的清香,也躺满各式各样的素菜、水果、糕点和饮品。当时我在想啊,没有眼耳鼻舌身的幽魂是怎样吸食和使用这些东西的呢?或许冥界众生真的需要仰仗我佛传下来的变食、甘露水和普供养真言,才能得到饱满。

其实,这些有形的供品只是表心意和敬意的凡物,根本无法进入亡灵的五脏庙。我始终觉得,身为子女者应该乘双亲还活在呼吸间的时候好好奉养他们,让两老没有遗憾地走完剩下的晚年岁月。若能亲手牵他们入佛门,那更好!很遗憾的是,不少“聪明人”到处求神拜佛,甚至拜金拜名利拜荣华,唯独忘了“拜谢”家中这两尊有恩于己的活菩萨。等到双亲被无常带走后,才来打斋建醮大事铺张,并大量焚烧纸张制造一氧化碳,这可悲的事实赤裸裸地暴露了凡夫的愚痴。

而“孝”并非儒家思想的专有名词,佛教也提倡孝道。受奉请光临法会的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正是孝道的代表者。菩萨曾为了令其生母永远脱离三恶道,立下“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在菩萨感天动地之大孝面前,我出钱超度祖先的心意显得何其微不足道。

另一个大孝的代表人物是目犍连尊者。他为了救助堕入饿鬼道的母亲,曾用神通给其母送饭食,不果,随后向佛陀讨教救母之法。世尊教他于僧自恣日那天,以百味五果置于盆中,供养十方大德僧众。最后,这位孝子凭借此功德,终于把其母从饿鬼道中救拔出来。这是个感人的结局,也是日后盂兰盆节的起始点。

正因为这个缘故,佛前大供之后是供僧仪式。主持法会的6位法师并排坐在前方。他们身上的袈裟令其显得威仪十足,那是让在家人植福的福田衣。善信们轮流在法师跟前恭敬地跪下,然后把装入心意的红包放在法师面前的盘中。以世间财供养没有收入的出家人,让他们能够安心地办道,此乃供养三宝的财施。诸师双手合十,为献供的俗家弟子们持诵药师灌顶真言,以示祝福。

净土在自己的内心 

当天傍晚6点,大蒙山施食仪式在沉沉暮色中进入法会高潮。《佛说阿弥陀经》在法会上响起,经文字字透露西方极乐国的美好,也劝尘世暂居客要把六字洪名念得一心不乱。我一边恭诵经文,一边观想受荐祖先和众亡魂也在听经,并发愿求生净土。其实,净土就在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若是能时时刻刻诸恶不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那么你我的内心就是一片无污秽的净域了,跟弥陀成就的极乐净土相去不远。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啊!

坐在施食台上的主法和尚为一众亡灵授三皈依。这些亡魂当中,有一些生前不曾皈依持戒,有的甚至在嗔痴二心的指使下出言诽谤三宝,结果被此恶业拖进幽暗的恶道。而今,这类众生借助此善缘齐聚于佛前,我观想他们谦卑地跪在佛前,合掌接受三宝的加持,并发起清净的菩提心。

为亡灵发露忏悔后,众人齐声恭诵各种真言及七宝如来圣号。法师们一边念诵施无遮食真言,一边把大盘中的供品洒在地上,施予一众被饥渴折磨多时的亡魂。不一会儿功夫,洁净的地面上已躺满了各类饼干糖果,还有鲜花米粒。虽然我的肉眼无法穿透阴阳界看到受供的冥界众生,可是我相信他们已领受了法食,皆大欢喜。或许此刻有鬼魂正懊悔自己生前没及时累积足够的福德资粮,以致死后需要靠活人施食以求片刻的温饱。如是因,如是果,又有谁能逃出因果的定律呢?

施食之举,恰恰体现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精神。据说施食法起源于阿难尊者于禅定中见到腹大喉细的面然鬼王,鬼王告知他三天后也会堕入饿鬼道。受惊的阿难赶快去向佛陀求助,世尊便向他传授施食法及各种真言,以此利益幽冥众生。

传说这鬼王其实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菩萨通过“演这出戏”,使施食法在娑婆世界流传开来,可见祂对鬼众的怜悯与对其他众生无异。我抬头望向端坐在莲台上的观音大士,只见祂一直以慈眼注视着眼前的众生,也看着这场法会进行。灵光一闪,略有所悟,我身边这些出钱出心力超度流浪亡灵的四众佛弟子,不正是慈悲的人间观音吗?

施食仪式后,与会者念佛到殿外奉送受荐群灵。一把熊熊烈火将所有的往生牌位烧起来。看着滚滚浓烟升上夜空,我默默祈愿,希望我的祖先和一众亡灵像上升的烟那样,升华到无执无染的境界,永远离苦得乐。当时一轮圆月当空,恰似圆满结束的报恩超度法会。

我跪在佛菩萨面前,慎重地把礼忏和大蒙山施食功德,回向予已移民到另一个世界的亲人,还有我累世的冤亲债主和飘荡于天地间的无主孤魂。或许他们仅获得我转让的功德的七分之一,不过没关系。如果他们已身在无有众苦的佛国,这份功德能令他们锦上添花莲增上品。倘若他们还在六道广场上徘徊,这至少能助他们提早飞赴没有五浊的莲邦。而所谓的功德,即非功德,是名功德。我没必要去执着功德的多寡,一切随缘随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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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学习华语的非华族学生

文:刘树佳博士

我15年前加入马来亚大学语言学院马来西亚语暨应用语言学系这个大家庭。

这些年来,我除了负责教本院的学院必修课(语言学概论)、中文专业课(诸如汉语词法学、汉语句法学、汉语词汇语义学、汉字与汉文化、汉语修辞学、中文广告语言等)和基础汉语课之外,也曾被安排到文学院的东亚系和中文系教基础汉语课。汉语班学生近乎全是非华族,他们没有中文基础知识,上这门课之前不会听和说华语,更不会读写汉字。

初学汉语的非华族学生就像牙牙学语的小孩,他们常把一些汉字念走音,有时还令我这个为师者笑出眼泪来,害我形象“受损”。我本是刘老师,有的学生却把我唤成“牛老四”。“手机”变成“烧鸡”;“多谢”成了“拖鞋”;“女子”成了“牛子”;“小姐”和“母亲”也从人变成了“小鸡”和“母鸡”。结果,“小姐,你好!”变成好笑的“小鸡,你好!”。

念错了,我告诉他们不正确发音的意思,结果引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念错的学生也尴尬一笑。开怀大笑后,他们也记住了该汉语词语的发音和意义。其实,在欢笑中学习汉语是一种乐趣,也使整个学习气氛变得轻松愉快。我真的不想象某些老教授那样,把自己塑造成不苟言笑的导师。说真的,携带笑容和轻松的心情进班授课,让我更容易进入学生的世界,而笑声也震破了师生之间那片厚厚的隔板。因此,我和我的学生亦师亦友,只要他们不放肆地爬到我头上撒野,我是可以接受的。 

我曾笑言:“教久了你们,我肯定进医院,为什么?因为笑到肚子痛!”当我跟母亲分享教基础华语的趣事时,她告诉我,当年我牙牙学语的时候也是常把方块字念走音,往往把她逗得笑出眼泪来。看来,发错音念走调是学习语言的其中一个过程,在所难免。而教基础华语的种种乐趣,为我平淡如白开水的教学和研究生涯增添了不少甜味。

上课时,我常提醒我的非华裔学生:“你们已过了语言习得的最佳年龄,现在,你们必须借助大环境来学习汉语,而周遭的中文使用者,正是帮助你们学好汉语的对象。如果你们能够多用华语跟身边的华族同学交谈,那么,你们的中文肯定会进步得很快。”他们频频点头称是,真是孺子可教!

从偏误中学习华语

我还设计了一项课业,就是要求学习汉语的非华族学生,用汉语跟华语为母语或第一语言的华族大学生交谈,并把对话录下,然后在课堂上播放出来。接着,我会当场纠正他们视频中的发音和语法偏误,然后要求他们把正确的读音和句子记下,反复练习。这样一来,他们就能从偏误中学习华语。另外,在对话的过程中,他们也能从华人学生口中学到一些新的中文词语,一举数得。当然,我希望学生不是为了“交差”而强迫自己用华语跟华人交谈,而是把它培养成一种习惯。 

这个方法相当管用,有的异族学生回到宿舍后,即刻找华族同学谈话。据几名马来学生说,当华人同学听到他们说华语时,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的马来学生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因为华族同学都听懂他们说的华语。有一名马来女生告诉我,自从她跨出第一步,鼓起勇气用华语跟华族同学交谈之后,她身边的华族朋友也多起来了。我说:这是好事啊!一定要继续下去哦!   

久居象牙塔的我发现,多数华裔大学生只跟“自己人”来往打交道,同样的,巫印裔学生也很少主动走入华人的圈子。巧妙的是,基础汉语这门课正好在各族之间架起一道无形的桥梁,让异族走入华族的圈子,继而拉近彼此的距离。我不敢说自己是那个伟大的筑桥人,我只是希望这道隐形的桥梁能够经得起岁月大浪的冲击,永不断裂。 

当我的巫印裔学生在路上遇到我时,他们都会提高声量用华语跟我打招呼。虽然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老师,你好吗?”和“老师,早安/午安!”半咸不淡,可是,那股学习中文的热忱,却把半咸不淡化为我嘴角的一丝甜甜微笑,温暖了我这颗沉浸于冰冷学术界已久的寂寞心。

身披黄皮的我走进马来和印度学生的世界后,才发现他们也有可爱的一面。有时候,学生还没吃早餐就赶来上课,我会允准他们课前先吃点东西疗饥。只见马来学生从书包里取出面包,然后双手献到我面前,问我:老师,你要吃吗?我笑笑摇头说:“你自己吃吧!如果我吃了你的食物,你吃什么?”当下,我感受到这些学习汉语的异族学生尊师重教的心意,很浓很厚。

我知道苦学子没钱买好吃的东西慰劳自己,于是我经常给他们带来一些华族食物,有年糕、香饼、月饼、老婆饼、太阳饼、鸡仔饼等等。请他们吃之余,我也会向他们介绍这些糕饼的中文名称,以及包含在内的华族传统文化。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听得津津有味。

我的老朋友曾不解地问我:“你是中文系毕业的,硕博论文又是研究中文。在大学教对外汉语,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大材小用吗?”我听了莞尔一笑。其实,教基础华语同样是在传承中华的薪火,不同的是,薪火是对外传开的。当我把方块字一笔一画教给我的非华族学生时,我才惊觉,原来自己正向他族推介我中华文化的精华。当我把华语的声母、韵母和声调逐一介绍给这些异族学生时,我才发现自己正在向他们推介优美的语言,以供他们日后使用。

成就感支撑教学

我清楚知道,谙中文者不一定会教中文,而会教中文者不一定能够教会异族学生说汉语及读写汉字。这都需要靠一点一滴的经验累积而成,谈何容易?可是,当这些学生能够用华语跟我对话时,那份激动与喜悦,令我觉得自己好像成功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这份成就感,支撑着我教出一批又一批谙中文的异族大学生。其中有6人获保送前往兰州大学念硕士。据说该大学规定她们必须用中文撰写硕士论文,看来,我教给她们的中文可以派上用场了。每逢寒暑假,她们都会从兰州带些手信来我的办公室拜会我,坐下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份剪不断的师生情,令我不曾后悔在大学教异族学生汉语。 

记得我的老同学曾问我:“你会不会因为教基础汉语而慢慢退步?”怎么会呢?只要我经常阅读中文书报,多写和打方块字锻炼文笔,或多做有关中文的研究自我提升,我肯定不会因教基础汉语而尘封了本身的中文知识。还有,教基础汉语也为我的研究路开辟了另一条小径。我可以在教学路上,探索非华裔生学习汉语所面对的种种难题,并深入探讨帮助他们学好汉语的教学策略与学习方法。正因为自己太爱汉语了,所以我教汉语,也探析这美得足以令我执着不放的语言。把大部分青春和精力消耗于此,我年少无怨,中年无悔,希望老来无憾。        

自从我成为马大语言学院中文专业的其中一员后,我就注定要为中文和中华文化延续香火,传宗接代。至于是否大材小用,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只知道,自己一心想做个不辱使命的传火人,是的,是中文传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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