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南洋文艺】母亲平凡的一天
——写于多年以后

38年前,母亲从劳勿嫁来甘马挽。这些年来,母亲每天的生活方式都是千篇一律,数十年如一日。

20多年前,当我和弟妹还在家乡的中小学求学的时候,母亲每天都比闹钟先起床,有时是清晨五点钟;有时是五点半。被我家附近回教堂发出的诵经声吵醒后,她就无法再进入虚幻的梦境,然后便开始现实生活的一天。当年,我和弟妹都念早上班。一大早,母亲就为准备去上学的我们煮粥,因为她觉得早上吃粥比较容易消化,对身体好。粥的配料是煎蛋、油菜,或是炸得香香脆脆的江鱼仔,有时还有潮州卤肉卤蛋。



当年,我们一家人住在马来甘榜。乡下由木板拼凑成的浴室没有热水器和花洒,只有连接着水龙头的水喉管。怕冷的我和妹妹每天早上一定要冲温水澡。准备好早餐后,母亲又忙着为我们烧热水,然后在盛了水的桶内加上一些热水。吃过早餐,我和弟妹就能用桶里的温水冲凉。洗了温水澡,整个早上都精神奕奕。待我们上学后,母亲才有时间坐下来吃早饭。 

我家是开杂货店的,不过杂货并不多。父亲每天都必须前往离家十多公里外的市镇一趟,向批发商买些货物回来卖。父亲装满货物的老爷车一到店门口,母亲便忙着把货物从车上搬下来,然后放上架子。记得有一次,从架子上掉下来的沙丁鱼罐头击伤了她的额头,流了不少血。这件事在我记忆中,犹如她额头上颜色鲜红的血。

搬搬抬抬把背压驼

母亲有点驼背。据她说,她小时候住的乡下缺乏水供,因此,她每天都必须提着水桶,到一公里外的井边打水,然后挑水回家洗衣煮饭,反而身为男生的舅舅不用干这些粗活,想必她的驼背是这样形成的。母亲的学历和她当时的家境一样穷。中五毕业后,重男轻女的外婆不让她继续升学,她只好出来当书记帮补家用。后来,她嫁给开杂货店的父亲,又开始另一种忙碌的生活,而搬搬抬抬的日子再次把她的背给压驼了。  

下货后,父母亲就开始在店里忙起来了。乡下的马来人没什么钱,买不起一整包货品。因此,店里的香烟、粗盐、喂鸡鸭的饲料都是散卖的。散卖的货品给母亲添了不少麻烦,她总是为卖东西和收钱找钱忙得不可开交。



放学时间一到,父亲就得暂时放下生意,去学校载我和弟妹回家吃饭。那时,店就由跟我们同住的大姑看顾,而母亲则到厨房去张罗午饭。由于母亲希望我们一家人吃得饱吃得好,所以每天都会准备一桌有菜有肉的午餐。整个中午,她都在厨房里忙着洗菜、切肉、煲汤、炒菜、煎鱼、蒸肉,有时她还会弄一锅香喷喷的咖喱鸡或猪肚汤,这是她的拿手好菜。我和弟妹一回到家,就能吃到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我家的店午间没闭门休息,因此,一家人的午餐是轮流吃的。母亲总是让祖母、父亲、小姑和我们四兄弟姐妹先吃,她去帮忙大姑看店。待我们吃饱喝足后,她和大姑才有时间坐下来吃。很多时候,桌上的菜肴被我们几人吃得所剩无几,她俩只好吃剩菜剩肉。有好几次,鱼肉已被我们夹得体无完肤,母亲只好以鱼汁淋饭,或是默默地吮吸没什么肉的鱼头。汤水凉了,母亲把它加热后再喝。听说汤水不能煲了再煲,因为其化学作用会致癌,可是,她不管这些,照喝不误。

手掌变粗糙脱皮 

午餐后,我和弟妹都各自忙着做功课,很少帮母亲收拾狼藉杯盘。若有课外活动,父亲又得载我们回学校。杂货店由大姑小姑看顾,而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着收拾碗碟。她不喜欢戴手套洗锅具餐具。她细嫩的双手,每天都必须接触洗碗液和油腻的汤菜汁至少三次。多年以后,她的手掌变得粗糙且脱皮,这都看在我眼里,痛在我心中。

下午时分,渔船陆续从大海归来。那些刚下船的马来渔夫都会到店里来买些捕鱼的用具,我家的店又热闹起来了。母亲忙着把鱼线、鱼钩、浮球和缝补渔网的网针拿给顾客,而父亲则在柜台前忙着收钱找钱。有时他们忙不过来,我们这几个小瓜就会加入卖东西的“行列”。可是,帮他们卖东西的机会不多,因为母亲总是催促我和弟妹快去读书做功课。在她看来,孩子把书念好才是最重要的,想必她不希望孩子重走她的旧路。

店里忙碌的时刻一过,母亲又要开始准备晚餐了。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用煤气炉,母亲每天都是用火炭来烧菜的。当火炭用完的时候,她便蹲在屋外的空地上,把一条条长形的黑炭劈成一小块一小块。那些黑炭总是乘机把她的手和衣服弄脏。过后,她把那些劈好的火炭,放入用砖石块和红毛灰砌成的炉灶底部,淋上火水,就可以生火煮食了。后来,我家改用煤气炉,至今我仍怀念母亲用黑炭烧的菜肴。

准备好晚餐,母亲又是让我们几人先吃,她和大姑又回到店里应付顾客。晚上八点打烊后,她俩才有时间坐下来静静地吃顿晚饭,往往吃的是冷饭剩菜。有些时候,母亲简简单单地煎了一粒荷包蛋,配上一碗白饭,便是一餐。

撑开双眼为孩子打蚊子  

饭后,一家人上楼看电视节目去了,留下母亲一人在楼下的厨房收收洗洗。她把一切弄妥之后,才安心地关上大门,熄灭楼下所有的灯火,然后拖着被忙碌折磨了一整天的身躯上楼来。临睡前,母亲一定会为我和弟妹铺床单和放下蚊帐。蚊子多的时候,她还得勉强撑开双眼为我们打蚊子。学佛的我总是说母亲在造杀业,可是,我当时没想到母亲是为了她心爱的子女而杀生的。

母亲一辈子很少悠闲地看连续剧和电影,据她说,嫁入刘门后,她不曾踏入电影院半步。在张罗我们一家人的三餐和打理我家杂货店的日子里,母亲的青春年华慢慢消耗成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长久以来,她的花样年华都被埋没了。母亲很少生病,她说:我病倒了,谁代替我?即使身体不适,她也要硬打起精神,抱病为我们一家人准备三餐以及打点店里的大小事务。

多年以后的今天,父亲已不在了,我家的杂货店也已停止营业。到头来,母亲得到些什么?仅仅是我和弟妹每个月给她的家用。加起来只有1500块的家用,根本抵偿不了母亲为她儿女牺牲的一切。虽然如此,她却没有半句怨言,这令我觉得更加愧疚。我现在能够做的是多陪伴她,让她开开心心地度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谨以此文献给为我辛苦为我忙的母亲大人余秀群(原名余金娣)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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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

 

商余

学习华语的非华族学生

文:刘树佳博士

我15年前加入马来亚大学语言学院马来西亚语暨应用语言学系这个大家庭。

这些年来,我除了负责教本院的学院必修课(语言学概论)、中文专业课(诸如汉语词法学、汉语句法学、汉语词汇语义学、汉字与汉文化、汉语修辞学、中文广告语言等)和基础汉语课之外,也曾被安排到文学院的东亚系和中文系教基础汉语课。汉语班学生近乎全是非华族,他们没有中文基础知识,上这门课之前不会听和说华语,更不会读写汉字。

初学汉语的非华族学生就像牙牙学语的小孩,他们常把一些汉字念走音,有时还令我这个为师者笑出眼泪来,害我形象“受损”。我本是刘老师,有的学生却把我唤成“牛老四”。“手机”变成“烧鸡”;“多谢”成了“拖鞋”;“女子”成了“牛子”;“小姐”和“母亲”也从人变成了“小鸡”和“母鸡”。结果,“小姐,你好!”变成好笑的“小鸡,你好!”。

念错了,我告诉他们不正确发音的意思,结果引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念错的学生也尴尬一笑。开怀大笑后,他们也记住了该汉语词语的发音和意义。其实,在欢笑中学习汉语是一种乐趣,也使整个学习气氛变得轻松愉快。我真的不想象某些老教授那样,把自己塑造成不苟言笑的导师。说真的,携带笑容和轻松的心情进班授课,让我更容易进入学生的世界,而笑声也震破了师生之间那片厚厚的隔板。因此,我和我的学生亦师亦友,只要他们不放肆地爬到我头上撒野,我是可以接受的。 

我曾笑言:“教久了你们,我肯定进医院,为什么?因为笑到肚子痛!”当我跟母亲分享教基础华语的趣事时,她告诉我,当年我牙牙学语的时候也是常把方块字念走音,往往把她逗得笑出眼泪来。看来,发错音念走调是学习语言的其中一个过程,在所难免。而教基础华语的种种乐趣,为我平淡如白开水的教学和研究生涯增添了不少甜味。

上课时,我常提醒我的非华裔学生:“你们已过了语言习得的最佳年龄,现在,你们必须借助大环境来学习汉语,而周遭的中文使用者,正是帮助你们学好汉语的对象。如果你们能够多用华语跟身边的华族同学交谈,那么,你们的中文肯定会进步得很快。”他们频频点头称是,真是孺子可教!

从偏误中学习华语

我还设计了一项课业,就是要求学习汉语的非华族学生,用汉语跟华语为母语或第一语言的华族大学生交谈,并把对话录下,然后在课堂上播放出来。接着,我会当场纠正他们视频中的发音和语法偏误,然后要求他们把正确的读音和句子记下,反复练习。这样一来,他们就能从偏误中学习华语。另外,在对话的过程中,他们也能从华人学生口中学到一些新的中文词语,一举数得。当然,我希望学生不是为了“交差”而强迫自己用华语跟华人交谈,而是把它培养成一种习惯。 

这个方法相当管用,有的异族学生回到宿舍后,即刻找华族同学谈话。据几名马来学生说,当华人同学听到他们说华语时,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的马来学生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因为华族同学都听懂他们说的华语。有一名马来女生告诉我,自从她跨出第一步,鼓起勇气用华语跟华族同学交谈之后,她身边的华族朋友也多起来了。我说:这是好事啊!一定要继续下去哦!   

久居象牙塔的我发现,多数华裔大学生只跟“自己人”来往打交道,同样的,巫印裔学生也很少主动走入华人的圈子。巧妙的是,基础汉语这门课正好在各族之间架起一道无形的桥梁,让异族走入华族的圈子,继而拉近彼此的距离。我不敢说自己是那个伟大的筑桥人,我只是希望这道隐形的桥梁能够经得起岁月大浪的冲击,永不断裂。 

当我的巫印裔学生在路上遇到我时,他们都会提高声量用华语跟我打招呼。虽然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老师,你好吗?”和“老师,早安/午安!”半咸不淡,可是,那股学习中文的热忱,却把半咸不淡化为我嘴角的一丝甜甜微笑,温暖了我这颗沉浸于冰冷学术界已久的寂寞心。

身披黄皮的我走进马来和印度学生的世界后,才发现他们也有可爱的一面。有时候,学生还没吃早餐就赶来上课,我会允准他们课前先吃点东西疗饥。只见马来学生从书包里取出面包,然后双手献到我面前,问我:老师,你要吃吗?我笑笑摇头说:“你自己吃吧!如果我吃了你的食物,你吃什么?”当下,我感受到这些学习汉语的异族学生尊师重教的心意,很浓很厚。

我知道苦学子没钱买好吃的东西慰劳自己,于是我经常给他们带来一些华族食物,有年糕、香饼、月饼、老婆饼、太阳饼、鸡仔饼等等。请他们吃之余,我也会向他们介绍这些糕饼的中文名称,以及包含在内的华族传统文化。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听得津津有味。

我的老朋友曾不解地问我:“你是中文系毕业的,硕博论文又是研究中文。在大学教对外汉语,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大材小用吗?”我听了莞尔一笑。其实,教基础华语同样是在传承中华的薪火,不同的是,薪火是对外传开的。当我把方块字一笔一画教给我的非华族学生时,我才惊觉,原来自己正向他族推介我中华文化的精华。当我把华语的声母、韵母和声调逐一介绍给这些异族学生时,我才发现自己正在向他们推介优美的语言,以供他们日后使用。

成就感支撑教学

我清楚知道,谙中文者不一定会教中文,而会教中文者不一定能够教会异族学生说汉语及读写汉字。这都需要靠一点一滴的经验累积而成,谈何容易?可是,当这些学生能够用华语跟我对话时,那份激动与喜悦,令我觉得自己好像成功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这份成就感,支撑着我教出一批又一批谙中文的异族大学生。其中有6人获保送前往兰州大学念硕士。据说该大学规定她们必须用中文撰写硕士论文,看来,我教给她们的中文可以派上用场了。每逢寒暑假,她们都会从兰州带些手信来我的办公室拜会我,坐下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份剪不断的师生情,令我不曾后悔在大学教异族学生汉语。 

记得我的老同学曾问我:“你会不会因为教基础汉语而慢慢退步?”怎么会呢?只要我经常阅读中文书报,多写和打方块字锻炼文笔,或多做有关中文的研究自我提升,我肯定不会因教基础汉语而尘封了本身的中文知识。还有,教基础汉语也为我的研究路开辟了另一条小径。我可以在教学路上,探索非华裔生学习汉语所面对的种种难题,并深入探讨帮助他们学好汉语的教学策略与学习方法。正因为自己太爱汉语了,所以我教汉语,也探析这美得足以令我执着不放的语言。把大部分青春和精力消耗于此,我年少无怨,中年无悔,希望老来无憾。        

自从我成为马大语言学院中文专业的其中一员后,我就注定要为中文和中华文化延续香火,传宗接代。至于是否大材小用,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只知道,自己一心想做个不辱使命的传火人,是的,是中文传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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