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他者

作者的散文集《游走与淹留》。

前几年马来西亚的亲友常问我,退休后是否搬回马国定居?狮城的友人也频频关注,退休后是否继续居留岛国?20多年前开始在狮城定居之后,我的美国婆母最爱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退休后是否就回美国居住啊?近几年来婆母花更多时间优雅老去,对其他事不太提得起劲,久未听她问起。前年回美,闲聊时突然间她又冒出一句,你也快退休了吧,有没有考虑回来美国住啊?哇,老太太还记得呢!

其实,这个问题也常常在自己脑海中萦回涌现,至今没有答案。只是越来越肯定,自己数十年来作为“他者”的身分,已经根深蒂固。可以说,我的命运就是作为他者,存活在他乡。



19岁当外地人

我19岁离开出生地峇株南下到加拉巴沙威当教师,首次把“外地人”的身分根植在半岛南端客家村的土地上。当时“他者”这个后殖民理论术语还没流行呢。虽然在文学版图上沙威也算是我第二家乡,但是那些年每逢周末长途跋涉搭巴士返峇株看望家人、逢长假就奔回家的行径,说明沙威仅是他乡。在沙威我蛰居于校园里的青漆木板宿舍长达十载,调职中学后就在学校附近租房。一个大皮箱就是全部的家当,随时准备走的明证。游走成为我的姿态,后来越走越远也越久,在他乡居住渐渐成为惯性的生活方式了。

2018年初我出了一本关于游走的散文集《游走与淹留》。后记中提到了作为他者的问题。写后记的思维主要放在书的内容以及自身多年来的游走经历和感受,实际上对他者的身分并没有也不想钻得太深。而今细想,其实很多人在人生某个阶段都在他乡生活过,或继续存留他乡,谁不曾是个他者?

居住国土感觉异乡

朋友中也有很多虽然长久居住在自己的国土上,却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并不是说他们时刻都想移居他方当严格意义的异乡魂。他们永远不会移民,但是对自己的国家没有归属感。这种感觉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其中原因非常复杂。有时是因为遭遇有违个人意愿之事与大环境产生冲突,觉得被忽略甚至被遗弃。或因其他有关教育、政治、经济或职业等个人经历,即使从未考虑离开却衍生出身在家乡为异客之感。在家国居住而觉得是个他者,与长久远走他方而时刻缅怀故乡的情怀,无异两种极端心态。为什么走得越远更心系家乡,而身在家乡却更无感呢?



其实现在很多人习惯过漂移生活,甚至努力经营他者的身分,坚决不认同在地文化或主流意识形态。各地不同社群中也常有他者的声音,或强调存在感,或干预在地社会现象。各地的社会构成非常复杂,有时他者的客体存在不一定就那么碍眼,身分认同的反差其实也不是那么明显。

拿自己来说,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我就一直与我居住的地方维持主客关系,下意识游离于边缘地带。一个人在他乡生活,不就是与所有在地的人一样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吗?哪有这么多时间纠结于自己的身份定位?当然,不管在哪里生活,身为外来人,除非努力经营,否则不被纳入主流是必然的。有时你觉得进不去但同时对在地生活也能滋生情感,你也能努力扮演好你的角色,坚守做人原则默默在一隅存活。宋代洪迈有诗句曰“江湖久客日思家,坐觉微霜上鬓华”,我想啊,都微霜上鬓华啦,每日有家可归就有归属感,好吗?

他者不他者,就让研究身分认同的学者专家们去探究吧!

反应

 

商余

《游走与淹留》 后记

 

郭淑云著《游走与淹留》

【后记】



本书的文章书写时间跨度很大,收录了从2003年至今的作品,前后历时14年。这期间我出版了三本散文集,每一次筛选作品结集成书的时候,这些专写漂移的文章因其类殊质异都被绕过,渐渐凝固为记忆的吉光片羽隐入冰川地底。这一批长期被打入冷宫的文字,现在要浮出水面了。

收入本书的作品,多数是马来西亚《南洋商报》副刊的专栏文章。这些作品得以写成,我首先要感谢《南洋商报》的副刊编辑张永修先生和刘镒英女士垂青邀稿,让我有一个发表的园地。没有两位编辑多年来的鞭策与催促,也就没有现在这本书。

本书第一辑”游走”主要是我1996年从美国归来到新加坡任职以后的域外游踪与心情记录。特别要说的是,2004年我远走敦煌,在大漠小住一段日子,写下一系列有关敦煌的小文。当时利用学术休假的机会,大半年一个人在外游荡,心境出奇地宁静美好。敦煌之后东游,陆续在青岛大学、安徽大学和南京师范大学小住,与学者交流或埋头钻研之余,全心投入他乡生活,体会他乡况味。行文走笔,皆是彼时的心情与领悟。在岛国工作居留的日子,逢假期频频出游,也在异国留下点点足迹。现代人之游走,是为了出走吗?还是因为寻找精神的家园?如果说游走是生命的过程,是寻觅归宿的途径,那么人生的旅途上千帆过尽之后,最后旅者将停泊在哪一个港口呢?这是我每一次出去与回来之后都会想到的问题。或许,游走的书写应该也是另一种寻觅的面向与释放吧。

第二辑”淹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碑记。本辑主要回顾与梳理我在异乡的生活。其中有我早年留美的生活点滴,也有后来在另一个异乡定居之后回想过往的精神耽溺。我赴美游学前后羁留十年,前面几年在爱荷华城,是我生命中最艰苦、物质最贫乏但是精神最富足精力最充沛的日子。我在爱城邂逅了我的先生,此人与我相伴至今三十载。当年的清纯情愫,今天已经无法复制了,但是字里行间所流露的皆是当年的心情与境况。这批作品在专栏发表之后就被严密尘封起来,一直未曾结集成书,主要也是因为自己对这些文字有私心,想让它们静静沉在记忆匣底。没想到日子悠悠流过,一下子就来到如果不出版就再也不会出版的关键时刻了,想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战栗。

赴美之前我在中学教书多年,教余大量写作并沉溺于写作,其中自然也有经济诱因。赴美之后,我停止创作专心扮演学生的角色。开始在大学任职之后重新提笔,其中有温暖人心的文学因缘。我曾嗜写小说,搁笔十多年之后再出发,由于教研工作繁重,唯有书写小篇幅的杂文小品。专栏文章原来是一个美丽的折衷,真是始料所未及。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作家,也是自己的选择。然而书写这回事,就好像流在身体里的血液一样,只要你活着它就会继续流。



我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任职,眨眼已经超过20年。这个时候出版此书,对我来说意义深远。当年虽然走得很远,在外耽留很久,但是最后我回来了。回来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今我已释怀,生活在他乡是我的宿命,原乡回不去,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么他乡即是家乡了。作为一个永远的他者,在异国缅怀故旧,一任时空交错虚实交叠。魂牵梦萦旧地重游之际,突然觉得在书写中得以恣意沉湎,亦是因当下生活与心情的沉淀。我在日子河里殷切追寻的,依旧是靠岸的实在感。20多年来的教研生活有起有落,有苦痛也有舒坦。但是更多时候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能走到今天我心存感激。

记得2011年出版《家乡叙事》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如今出书难,卖书更难,兴许不再出书了。本书里的很多情节,很快就连自己都要记不起来了。出版此书,不过就是叫自己再振作一次,把零散的文字集合起来,也算是一种结束的方式。这个方式恐怕对自己的意义要大于对读者的,在这书籍市况冷淡的时代,读者之多寡姑且不去想了。此书恐怕很快就会被遗忘,然而遗忘何尝不也是一种淹留?

末了,我要特别感谢北大袁行霈教授为此书题签。与袁教授结缘,是于多年前袁先生莅临南大任客座教授之时。南大中文系师生幸莫大焉,得以观瞻名家学儒之风范,躬听先生谆谆之教诲。其情其境,萦绕心怀,历久弥新。同时,我要深深感谢顾祖钊教授为本书作序。常忆当年顾先生来南洋治学游历,砥砺切磋;我往徽州盘桓驻留,承蒙照顾。学缘如斯,可谓学术旅程之奇妙机遇,亦成为此生征途中一抹温馨风景。

2017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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