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居得其所
——我住进了乐龄公寓(下)

照片提供/刘谛

【散文】

大屋搬小屋,该丢该舍的不少,也好,舍弃得越多就越有空间,也越能得自在啊!新居面积小,旧屋的家具显得太大,也已相当陈旧,除了那张按摩椅,大都要重新购置了。我亲自为那“一厅”作出了三合一的设计,要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兼含客厅+饭厅+书房。我们选购了最不占空间的桌椅、书架、和可上供佛菩萨的摆设柜,大多是从IKEA买回的半成品,然后在两位内侄儿的协助下,依着墙壁自行装配嵌合的,省钱且又能随己意。完成后再把旧有的书画挂上,看着郑板桥的那幅墨竹,吟哦着他的名联:“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志得意满!妻子则笑着给我比了3个“赞”。斯是陋室,能待客、能用膳、能读书写作、能静坐能礼佛,何陋之有?我又夫复何求?



不觉间,搬进新居已逾5载,当年新栽的树木也都早已绿叶成荫。我76岁了,日子过得平顺而充实,仍作息如前。而最令我深心欢喜的,是妻子生活上的转变。她开始时还会显得不大习惯偶有怨言,但不久后,屋区附设的乐龄中心开张了,她参加了其间的活动,且很快便将身心都投入其中。来中心的老人年龄多偏高,有些还是行动不便或是残障者,妻子虽也有些老人病,但还算是康健灵活,中心的社工少,很自然她就帮上忙了。她本性随和亲切,很容易便与老人们融合且成为好友,领着陪着大伙儿每天做运动、玩游戏、听讲座,也不时烹带食物到中心分享,像个大家庭。中心还会偶而组织大伙到各处参观游览,和到老人疗养院去表演歌舞。无论在内在外,她对行动不便的都特别的关怀照顾,大家都说她人好,有事多喜欢找她。我和亲友开玩笑说:“她是中心的红牌阿姑啦。”

同时,她行有余力,还当上了居委会的义工。虽然忙些,她却乐在其中,但对我的照顾、家务的处理、和对亲人的关怀,都未曾稍懈。

新的环境,使妻子的生活添加了新的价值。她本来就善良勤奋,四十多年来,陪着我在人生的奋斗和起落中相扶相守,无怨无悔。但因长期以来皆以家为重心,生活面毕竟偏窄,她潜在的能力和大爱并未能开放施展。意料之外地,换了个新环境,在新的土地上,老树开花了,不单只为自己的生命增彩,也为别人黯淡的日子添色!对老人来说,无论施或受,分享是生命的一种动力,而且还能冲淡人际间和生活上的嗔怨,使垂暮的心灵得到滋润,安宁但却并不孤单。

妻子生活上的转变,是我始料所不及的,也是换住乐龄公寓最大的收获。选购时她64岁,今年已72,但却变得更为爽朗也更显健康,再不会说8年前那种“4年后都不知有没有命去住啦”的丧气话了。

然而,生活无论怎样的喜乐如意,病痛总无常啊!当年欲换住乐龄公寓的导因,正是因为妻子腹痛晕倒在浴室,而我在客厅却因房子太大而懵然不知,差点儿遗憾终生。今年初,妻子又是在浴室出事了,晚上她突感腹痛难耐兼且反胃,服了药却并不见效,蹲在马桶前断续地呕吐。我马上拿了张椅子给她坐着,并给她擦风油,但她仍极为辛苦地不停作呕,按着肚子虚软地靠着我说要晕。我环抱着她但有点手足无措,要去拿手机叫救护车,却挪不出身子,也扶不起她那完全无力又软又重的身躯,只能在她的人中穴位猛抹风油。说着说着要晕果真就昏过去了,而且紧咬牙关翻白了眼,我心慌意乱间,大声喊她的名字,并拼命地用手掰开她的牙齿,天可怜见,她哇一声吐了我一身,算是醒了!但却全身虚脱地迷糊,我仍抱着她不敢放手,怕一放便会摔倒受伤。慌乱间,猛然看到了墙边有乐龄公寓特有的求助警铃拉绳,我伸手便拉,随即听到门外铃声大作,接着,拥有我家门匙的邻家老太便进来协助了。她扶着我妻子并熟练地涂抹风油,我抽身出来,拿到了手机急电995。



救护车很快便赶到,并把妻子送到最近的邱德拔医院。初步诊断为食物中毒,经紧急施救和服药输液后,医生说已无大碍,但需留院至翌晨才能出院。时已深夜,妻子希望我能留下,说有我在她便不会害怕,但紧急病房不能留客,我只能坐在室外走廊的椅子上,每小时要求入内探望,第一次进去时,她已安详入睡了。

一个人坐在外面,夜阑人静,仰望繁星点点,想得特多。与妻子是千里姻缘,结褵已近50载,风雨同舟相厮相守,是白头偕老了。老年有老年人的需要,9年前动了迁居乐龄公寓的念头,从申请、选购到建成,经过了4年的等待与盼望,不觉间,也已入住了5年。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如意,处处证明那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其中也包括妻子这次突发事故的得以平安度过。所有那些适合和方便老人的设计与设备,都在当初我的考量之中,而出乎我衡量之外的,是人际间最为可贵的心意和互动!有和睦而互相信赖的好邻居,警铃才发挥了它的效用;有爱心和关怀的分享,乐龄中心才能使老人们感受到大家庭般的温暖。而最令我深心欢喜并感恩无量的,是妻子的老树开花,为他人也为自己添色增彩!

一整夜在9年之间思前想后,且担心妻子的病情变化,竟毫无睡意。翌早,经医生的再诊断,妻子幸得无恙出院。回到家里,我向她展示急救时被她咬伤的手指,她一脸的歉意,细心地给伤口换了药。用过些稀粥后,妻子怜惜地看着我澈夜未眠的倦容,说:“你好好地睡一觉吧。”稍停,加了句:“我没事了,到中心去看看。”看到了我责备的眼神,她眨眨眼笑说:“去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我心中喃喃:“还好,还好你昨晚就只去了那么一下子!”

(2018年6月完稿)

反应

 

商余

从我的乳名“老汉”说起

【散文】

从小,记忆中,除了弟妹外,家里上下人等都唤我做“老汉”,包括佣仆、丫鬟、奶娘和父亲的部属。外人才会称我小少爷,当然也有人叫我“细路”的。



那该是我的乳名吧!小时懵懂,这样唤我,我应就是了,而且以东莞乡音叫来亲切,也就不求甚解啦。稍长,才知这是“老男人”的意思,心里是颇为纳闷的,问奶妈,她说是我母亲的吩咐,问妈,她笑笑,说:“几好听吖!……快高长大,长命百岁。”虽得不到答案,我也不好再问,只心里滴沽着:“过年时也叫我快高长大,生日都讲长命百岁……。”

再长些,发觉到3位兄姐和五妹都没有特别的乳名。我们出生时的名字都是父亲嘱他的幕僚师爷起的,全正经八百且颇有深意。他们的称呼只是在名字的一个单字上加个“阿”而已,如阿尧、阿柱等,我的却加了个“老”字,便被唤作“老汉”了。好奇心止不住就会胡猜,是我出生时一脸绉纹吗?是不哭不笑吗?是爱绉眉头吗?是苦口苦面吗……?耐不住又跑去问妈,妈摸摸我的脸说:“唔好乱噏(乱讲),你嗰时红粉花飞,唔知几得意!”

要入学校读书了,乡俗要起个“读书名”。家族的兄长们都是国字辈,但也真怪,到了我却又戛然而止,还是用回我出生时的名字。开学还未满月,便随家人移居香港,续学仍用原名,小同学间都是随着老师连名带姓的叫,听来是另一种滋味。而5个弟妹随后相继入学,和我一样,原名也就是读书名了。

时代在变,环境在变,但“老汉”这称唤,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由台返港后,母亲和兄姐才改口叫我的原名。我想,大概是我已明显地长大成人,六尺昂藏,且已到社会做事了,他们都不想把我叫老了吧!

我学的是化学工程,觉得任何变化或反应都应有个方程式,好奇的事总会想去探个究竟。又为“老汉”和“读书名”的事问了兄姐,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在母亲和两位姑妈的口中零碎地探知到一些当年事,综合后加上自己的认知推断,得出了下面的因由。



原来我在婴儿期患上了白喉,在1943年,那犹是种极为严重的疾病,死亡率非常高;而且那时对日抗战方酣,药物短缺,我这小命可说是拣回来的。但治疗期间,母亲的忧心焦虑,病情的起落转折,和寻求中西医药和偏方符咒的急病乱投医,都非我成长后所能记忆和所能理解的了。那年代那病情,求神问卜可说是必然的事,应该是卜者的指示吧,在我的名上加了个老字,每人“老汉”“老汉”的唤,我便能逃过厄难直活到老了!而且这还是个天机呢,天机不可泄漏。噢!这不就是为什么母亲不正面答复我问题的原因吗?但爱子心切,妈还是说了句:“……快高长大,长命百岁。”

而关于“读书名”的事,我是虚龄7岁入学,那是1949年的9月初,当时,中国大陆的国军已兵败如山倒,4月,首都南京失陷;5月,上海易手;8月,长沙、福州亦相继弃守,广东局势更趋动荡飘摇。为官且是大地主的父亲正举棋难下,与幕僚们聚议频仍,那还有闲时管我“读书名”的事,母亲并未受过教育,也不想父亲分心,便嘱我以原名入学了。时逢乱世,我上学还未足月,父亲便安排部属与两位姑妈带着祖母、二姐、三哥、我、五妹和几位佣仆先乘船避居香港。随后,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11月,母亲带着周岁的七弟乘火车到港。12月7日,国民政府迁都台北,大陆全面弃守。难决需决,难舍需舍,父亲随即雇艘机动木帆船与数位部属带了财物离乡去国,沿珠江出伶仃洋,却遭逢海难,船毁,财物尽失,只父亲与一部属有幸获救送港。3天后,在广州培正中学寄宿读中三的大哥亦匆忙乘火车赶到。乱世浮生,一家人幸得团聚,其中况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了!但落难如斯,父亲又那有心情为我起个“读书名”呢?十年后他罹癌郁郁而终,才53岁。

岁月流转,时光恁冉,有了那乳名“老汉”,母亲却并未见证我的老态,她仙逝时我才42岁。但,妈您放心,事实上我已如您所切愿的,早已活到年逾古稀了。而在父亲安息时,我才刚升读高中三。爸,您虽然没有为我起个“读书名”,但在您的教诲和安排下,我也有幸在艰苦的家境下读到大学毕业了。取名、大学毕业、活到老,如今看来,表面上都是如许简单而又当然的事,但父母亲于其中的殷切期望、心血付出、劬劳顾复,又有谁人能晓?我又如何能报?

家事国事,几许沧桑变化了,老汉的足迹渐行渐远,经岁月的风沙后也已渐趋模糊。在导国他乡,夕阳映白头,那是幻化的彩霞,多少事都隐在往事或所谓的历史里了,留在心里的真情实意,又还能留得多久呢?

后记

我今年已76岁,但还是很怀念被唤乳名“老汉”的感受,父母兄姐皆已作古,如今能亲切地唤我乳名的只有在香港的大表嫂了。当年我在家境最艰困时,曾被父亲安排投亲在大表哥家,首遇表嫂时她称我“表少”,我不好意思,说:“叫我老汉吧,表哥也咁样叫。”她听后的奇特笑容我仍记忆犹新。我初中时住在他们家两年半,他们家境也只堪温饱,却承担起我一切的费用,那恩德我毕生难忘。表哥在8年前辞世,表嫂今年88岁了,我每致电问候时都会先说:“表嫂,我係老汉呀。”传回的总是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老汉啊,你真有心。”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诉说如:“老汉,我老啦,但每日晨运……,老汉,我嘅仔女都好孝顺,你同佢换过尿片的阿文都64啦……,老汉,我最细个孙大学毕业啦……,老汉……”。老汉、老汉地叫得我心里暖暖的,那乳名,使我听得反而更觉年轻了,我真的是个老汉吗?是的,妈,我已真的是个长寿的“老汉”了。

(2019年1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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