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台北深夜书堂
阅读是一条通灵的途径

台北一整天都是雨。但愁眉不展的台北,终究还是我念想的台北:一样秀丽的老楼房,一样温文的好人情。我收起伞,脸上浮起莫名的笑意,微微缩起身子,和好几个感觉上特别亲切、但实际上十分陌生的台北人,一起躲在骑楼底下避雨。

而真巧,是梅雨天呢。既然气象报告已经不留情面地一再扼杀我怀抱台北的种种可能,我于是选择退开一步安慰我自己,那就心平气和地在“永和”喝碗热豆浆,然后再往临近的二手书店专注地给自己选几本还带有前人手温的书带上飞机吧,想必也是不坏的。每一场倾盆而下的雨,自然都有着节气循环的因由,而每一个让心情枯萎下来的失望,背后肯定也有着更细腻的铺排——我其实一点也不着急,虽然台北的梅雨认真下起来的时候,其实和台式情歌一样的缠绵,一样的悱恻,背后仿佛老是有着怎么也忍不下心按下句点的寻常故事,以及怎么也兜兜转转破不了困局的爱情迷关。



摄影/范俊奇

台北向来多情。我撤离信义路,坐在计程车内,让司机一路带我经过南京西路和重庆路,开向复兴北路的时候,天空一直灰蒙蒙地紧憋着眉头,而长得还真有点像陈松勇的健硕司机,一边闷声不响地把搁在齿轮箱旁的槟榔塞进嘴里使劲地嚼,一边竖起耳朵融化在嗲着声音用台语和打电话进来的男听众打情骂俏的女主持隔着空气卖弄的俗艳风情当中。可不知怎么的,我坐在车厢内,竟感觉没来由的亲切,仿似不费吹毫之力,就被推进70年代的台湾,回到那个大家都安分守己地贫乏着节俭着,也爱恨分明地快乐着梦想着的乡土文学的情境里头去。

所有的风景都是借来的

我记得卡尔维诺好像说过,旅行就是一种叙事,无论是对人生或文学,只要把旅途经历的仔细再叙述一遍,都能让人获得无以伦比的成就感。——而我认识的台湾朋友,很多因为文学底蕴雄厚,随便说起一桩旅途遇上的平常事,也像是一篇漂亮的散文诗。相对之下,我明显粗简多了,旅途之于我,长与短,远或近,从来都不算什么,我在乎的是可以让其他人与事暂时在我的世界淡出,然后心无旁骛地靠近我自己,依赖我自己,审视我自己。

的确,我从来不是一个精打细算的旅人,非得把经费和景点都认真地盘算之后才上路。就好像客途台北,十分明白所有的风景都是借来的,只有心境才是自己的,因此宽着心随遇而安,循照台北人一般过的日子和平时做的事。即便雨势渐大,被困顿在台北车站,也从容地转身走下K区地下街的深夜书堂,蹑轻手脚,静静地翻几页书,或悄悄地追探那些神色深不可测的爱书人会把什么样的书,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后再端起来,而你永远猜不透的是,他放下的那本书,是他所经历的澎湃的过去,还是你即将扛起的波动的未来。

饥肠辘辘的煮字疗饥人



我常觉得,读书,其实是一条通灵的途径,也是一个诡异的旅途。你必须通过另一个人山南水北的书写,才能遇见新一个柳暗花明的你自己。文字很皮,老是滑不溜手的,但台北懂得把文字制得服服贴贴的把弄文字的人比比皆是,而出没在深夜书堂里的,绝大多数应当都是饥肠辘辘的煮字疗饥人,太了解自己饿的是什么,馋的又是什么,其实在深夜“书”堂谁也不稀罕专门抓摸你文字味蕾的主厨,告诉你阅读菜单上被重点推荐的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懂得依据自己刁钻的阅读脾胃,亲自料理出你阅书无数“逢盐必少、遇甜即逃”的独特口味。

离开台北之前,酒店帮我招了计程车,年轻的司机热心地抢着替我把行李扛上车后厢,立刻“哗”的一声,“怎么那么重”,我带着歉意回答,“都是买回去的书啊”,他咕哝了一句“难怪,台北就是书店多”。而那雨还在下,我从车窗望出去,撑着伞的路人,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不耐烦,台北人对天气的妥协度十分之高,倒是看得出来,其中有好几个举止特别文气的小男生,站在熙攘的人潮,像个早慧的诗人,正满腹密圈地掉进句子和段落的泥淖当中——我喜欢台北,因为它亲,它是我在文字书写上摸过的第一只象,也是我跳动着的阅读血脉上最常给我叮咛与指引的亲属。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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