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国士(2)

张自忠将军《致冯治安书》手稿

【4期连载小说】

距日军兵临枣宜的9日前,当张自忠还是个活生生大帅的时候,驻扎在荊门县的国府第三十三集团军指挥部里,暂署老总大权的副司令员冯治安,他收到了一封唯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司以私信方式寄来的书函。内里说: 



“仰之我弟如晤:

因为战区全面战事之关系及本身之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拼。现已决定于今晚往襄河东岸进发。到河东后,如能与38D、179D取得联络,即率该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设若与179D、38D取不上联络,即带马之三个团,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往北迈进。无论做好做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或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

小兄张自忠手启五月六日于快活铺”

 

华夏行伍,出征前相关典仪是头等事宜,而寓意一军胆魄的祭旗礼,又是头等中的头等大事。当然,此时中国部队祭军旗已不似前清年间那样,需杀人头来立威风。但一般三牲酒水,焚香祈禳,这些讲究到始终还是怠慢不得的。



 

比如才刚从张帅之无畏决意中,稍稍回过神来的冯副总,此刻脑子里 想的,便是即使上峰回不来营地了,他也要带着麾下弟兄们为这位国军武神祭一祭大纛。

 

是求个军心稳定,更奢望能替张帅向老天换来些活路。

 

毕竟用一师兵力硬抗人数五倍以上的敌人,还要是武装到牙齿的正规日军,这行径,实话说就是与求死无异。

 

不过冯治安自己心里也明白,入得三十三军当兵,就没有让对手欺到眼前仍不反击的可能性。

 

因为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敢不敢打,为谁去打又是一回事。

 

为了蒋公去打?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为了万里神州去打?这不在话下!

 

为了身后家人子弟去打?

 

这仗还真就无啥可退余地了。

 

即难怪一个大将军说上就上,还仓促得如此义不容辞!

 

由是之故,也不刻意挑明什么良辰吉时,就在次日,前后左右中五营便结集了在近郊校场,准备来一次遥敬主帅的出征礼。

 

可兴许是有关张自忠的动向实在太关乎民安,还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消息就像微风一样飘进了县城里。这座人人居安思危的华中古地,在听闻日军压境的噩耗后,乱成一锅粥说不上,但却也开始见到人心不稳的迹象。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汉,那些满腔热血跑来投军的外地小伙子,那些忧心忡忡想走又放不下家业的本地商贾,那些早就准备好潜逃路线的政府官员,那些守着庄稼地多一日是一日的小农人家,所有存心或无意的就近百姓们,都殊归同途的吊着驻军尾巴,默默的移动到典仪场地。

 

他们皆心眼瓷实,晓得当纛旗扬起,祭酒洒下的那一刻,继台儿庄战役后,注定惨烈的第二场中日大交锋,才算得上是开始了征程。这意味着近代以降,堪称全亚洲武器最精良的日本四师联军,也将要一路南下度江,直到干掉那支从来不曾倒下的国军脊梁骨为止。

并今天便是告祭之时!

阴雨连绵下,五军照四大方位立好了脚步。

 

这些大兵们挺胸提枪雄姿英发,只待4名军礼官张开写着三十三军的旗帜,缓缓将其升起,便立马同声唱起了《三民主义歌》。

 

一句句“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句句“一心一德,贯彻始终”——此起彼落,就好似那轮青天上的白日一样——片片丹心满地红!

 

此刻冯治安扯起了嗓门,剑指江边,向大军呐喊:

 

“诸位,长江长江,指的自然是我们中华的长江,不是鬼子家里的溪流!”

“如今蝗军南来,主帅决定率员阻截!”

 

话间他眼光又顾盼了江水对岸:

 

“那我们作为他老人家的麾下儿郎,当如何?”

 

随着问题重重落下,全军子弟亦同时望往北方,然后便是一阵响彻云霄,唯有4字的回应:

 

“向北死战!”

向北,自然向北,三十三军从建制伊始,刺刀指处,弹药砸处,殉职之处……。

 

从来向北。

 

党部要怎么看待,长官部打的什么算盘,甚至各大报章曾经的“张逆”诬陷——他张自忠所部铮铮铁军,尤其不屑一顾。

那一幕场景,妇孺看哭了双眼,匹夫看出了骨气,与此同时,礼炮炸开,端的是威慑,更是对万民最重的守护承诺。

好比长城挡道,罡风横山。

再过百岁千岁,就算部队没了,政权换了,只要是精神犹在,也总归会是那顶在天下黎民跟前的不破金身。

(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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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国士(4,终结章)

张自忠女儿张廉云

【4期连载小说】

西元1991年秋。



坐落于华中湖北省襄阳市中的宜城, 基于曾经驻军在此的护国大将张自忠,此地还总归应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千古格言,哪怕是潜在长江中游边上,其威名,亦依旧传遍五湖四海,系几乎懂点历史学的人们便不可能罔顾的朝圣点。

 

故此,一个本该局限诸多的小小县级市,却也因作为旧日抗战重镇的关系,它的政治影响之巨,就算放在51年后的新政府眼里,则同样还是连中枢部院都不敢等闲视之的民族表征。

 

于是乎,在距离张自忠殉国的51个年头后,一座由中共官方全资,崭新的烈士纪念馆便顺理成章的轰立了在市中心处。



 

它遥望着八方神州沃土——

大陆内,滚滚硝烟已散,红旗飘扬。

大陆外,青天白日南渡,生机勃勃。

 

要知道,有无数像张自忠这类的抗日英魂,他们预想不到的是,身后一、二十年里,世界上竟出现了两个中华, 两个需要后代子孙去抉择的极致天涯!

 

而有关于张家一门的抉择,和很多民国遗老的后裔一样,有人远走英美港台,有人则留了下来谨守家风门面。

她叫张廉云,铁血将军张自忠的长女,这一年,她耳顺之龄68载,从新中国成立以降,她做过北京教育局官员,当过第一传染病医院副院长,如今有些年纪了,省府体恤老干部,就照例的给她挂了个民革北京市副主委的清职,既在体制内又不太管事,也算是肯定了老张家的烈士位份。

这一天,张廉云独自站在亡父的纪念石像前,抬头望向壁上那镌刻着毛泽东与蒋中正的挽词,一句“尽忠报国”、一句“英烈千秋”,看似浩气森然,却不知两位老领导对乃父牺牲的真正感受是些什么,毕竟还是政治家,兴许在阵阵惋惜之中,一丝顽石被移开的侥幸则多少是有的。

 

民族英雄张自忠像

当下,又一名老人轻轻的走到了石碑前。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海军制服,肩头别着一颗闪耀金星,照军阶看,是位少将无疑。

 

“廉云,还记得老哥哥我吗?”老人微笑着问候。

 

“我的冯大哥啊,咱两家人百年交情,又怎敢忘了故旧呢?”张廉云伸手便握紧了对方雙肩。

此人即是冯洪达,张自忠的老上司,当年西北军共主冯玉祥的幼子。

和张廉云一样,他也是老冯家中,选择了留守大陆的头脸人物。

虽说今已经贵为北海舰队副司令,但一站在石像面前,他此刻除了谦卑,还是谦卑。

一个将门闺秀,一个世家少爷,都一般的显赫出身,却也一般的在新中国里活得简言慎行。

前朝遗少,是他们一生中都摆脱不了的政治烙印。

“总归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这10个字当中。

但除了冰冰冷冷的将军遗像外,世间就再无第三人懂得。

 ——-

所谓从此去,多少金戈铁马?多少慷慨激昂?多少波澜诡诈?

都付一水历史长河中。

——-

大江畔,两人并行。

老少将抬头望天:“下雪了,不过比起咱们小时候北平初遇的那场大雪,这算是下得轻了吧?”

老妇人揉了揉泛红的双眼,感慨道:“是啊,可惜老头子们都看不见了。”

民国的风雨,自他们的父辈决定揭竿反清而起,再由诸公联手抗日,后国共内战而臻至白热化,到了现下,又以他们这一代遗少的逐渐凋零而终。

无论是否善始善终,这般老派人家,终究虎死不倒架,该是无憾了!

(4,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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