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几次到伦敦，都是春天居多。要不就是初春，要不就是春末，春寒陡峭，但到处都是绿的——伦敦的绿，终究和它的天气不一样，都是绿得不留余力，绿得理直气壮。

特别记得，有一趟我穿过海德公园，公园里的每一片绿，绿得既像水淹金山寺，惊心动魄；又绿得就像刚刚发育完全的少年，对这世界还带着一种水晶也似的真挚，世界越吵，它越怡然自得，并且长着长着，很快就长成一伞轰天绿荫，然后我们如果因此而碰巧认识，那就可以一同在树荫底下坐着笑着风风雨雨着，只是只字不提你举棋不定的承诺，和我迟迟不来的未来。

容易被人爱上的城市

而伦敦，你知道的，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被人们爱上的城市，除了天气阴险了一些，除了绅士们的习气重了一些。所以我也不是不担心的，很可能住着住着就不走了，也可能住着住着，就月亮和5个便士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到大英博物馆，那如潮水般涌过来又退开去的游客，多么的澎湃磅礴，我退到一旁，禁不住倒吸一口气，感觉像热闹的市集多过像肃穆的博物馆呢，然后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埃及失传的石碑面前，当然读不懂石碑上雕刻的字迹，却明白置身如此浩瀚宏伟、如此博大精深的博物馆，每一眼的震撼，以及每一次的惊叹，都足于将自己粉碎为最渺小的沙尘，世界真的太大太大，历史实在好远好远，而我被卷进这一团旋涡当中，好几次差点溺毙了自己。

把人看成一幅画

另外一次，住的地方靠近诺丁丘，因为临时换了间小旅馆，隔天早晨，几乎是被鸽子在喉间震动的咕咕声吵醒的，而且窗子太窄了，就只能推开那么一小半，却也瞥见风日意外地美好——而谁说伦敦的阳光不会挤眉弄眼？才跟它对上一眼，就仿佛在催促拿不定主意的我，早餐应该在苏活还是诺丁丘？虽然那语气我听得出来，其实没有太大的不耐烦，就像个善于将情绪克制的英国绅士，脸上的表情总是水波不惊的。而我在伦敦走路逛街进入博物馆，总都是一个人，散落的城里或市郊的朋友应该都有一些，但没有一定要去叨扰的人，所以最喜欢的还是坐在广场上，或站在热闹的街道上看人，都快把人看成一幅画了——而伦敦的广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哪。常常有人坐在广场上，一坐就是流流的一个长午，然后一脸哲学家也似的陷入思考，手里抓着的那本书，其实一直没有翻到下一页去。

而我特喜欢在伦敦走路的时候发现一处又一处私密的、静谧的角落，以及那些苍郁的、慈祥的高龄老树——恐怕都有一百余岁了吧，我其实很想听一听，听一听那些温文尔雅的老树说一说它们经历的前朝旧事——还有那些往来奔走的路人，以及兴致高昂的游客，对我来说总是有趣的，我告诉过你了吗。

我对人的好奇，很多时候是在旅途上培养起来的，我很想知道，他们背后背着的城市，以及他们惦着被惦念的人，会不会有哪一个是我很想认识的。也许因为真实的世界里和我们真正关系密切的人只有寥寥那几个，所以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他们的故事其实才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我们的推进微波炉里烤熟的句子--人啊，总会在盯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的时候，禁不住就猜想，他的人生，会不会和自我们自己一样，总是烦恼时候多，安贫乐静时候少？而且是不是，总是要的得不到，不要的甩不掉？

至于伦敦，我看见的伦敦未必是你熟悉的铁桥就快塌下来的那一个，但我很相信，伦敦是个适合让故事以不同的姿势发展开来的城市。

无数第一次在伦敦

我第一次看见接近紫色的天空在伦敦。第一次看见一大群人裸身露体，浩浩荡荡地骑着自行车游行也是在伦敦。第一次摸上Vivienne Westwood 西木娘娘的SEX时装专卖店也是在伦敦。还有，嗯还有，第一次上陌生人的公寓吃饼干和下午茶，也是在伦敦——离开的时候，对方还把一条刚烘好的的胖嘟嘟的黑芝麻面包和蓝莓果酱交给我，然后一再交代，记得，配红茶，不是咖啡，不是咖啡。

另外一次，是装备整齐，拿着准备好的地图，把自己的身分转换成一个都市漫游者，参加爱马仕在伦敦展开的奇幻漫步之旅，并且一路走，一路搜寻和捡拾沿途的字条密码，一路体验品牌细心安排的非凡奇遇，包括重游披头四当年一字排开，一个接一个一起横过艾比路录音室外的那条斑马线；也包括站在屋外眺望，据说当年占士邦居住过的房子，并且好奇，占士邦会不会赤裸上身在阳台上晒太阳呢？你说。

——漫步，在一座城市里自在地漫游轻走，有时候并非纯粹为着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素履之往的迟疑和从容，慢慢体悟一座城市的现在，重温一座城市的过去，因为城市和人一样，总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际遇，而自由地游走，或前进或停歇，都是人的天性和本质。而真正深入的城市漫游，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暗藏心机，是一种重拾老好时光的铺陈艺术，以便随时准备，捕抓稍纵即逝的回忆——而旅行的目的，不正是摔掉机械性的重复，制造短暂幻境的奇遇？你难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