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90岁了，眉毛皱也不皱一下，提了笔，巍颤颤的在同意书上签下名字。我说：“老伯，你可知道手术是有风险的？”他给我一抹苦笑：“要我一直这样痛下去，倒不如痛痛快快的在手术当下死掉。”我心想，你倒是说得轻松，可知道病人果真死在手术台上，医师要背上多大的愧疚。

随了时代的迁徙，医学的进步，老龄化人口愈来愈多，老一辈的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活到八九十岁的老人比比皆是。

早年70岁以后要进行手术可是禁忌，然而随了世俗观念的改变，年轻人不怕死，老年人愈来愈不想死，因此80岁以上的手术就成了常态。

有一天早上，我一进手术室就觉得气氛诡异，空气凝重，大伙如临大敌，护士们快速的奔跑着，几位麻醉医师躲在墙角交头接耳，我心里纳闷，卫生部上个月不是才派人突击检查过吗？

老人也有求生权利

我拉住一位护士，一问才知道，原来待会有一台百岁人瑞的手术！要替一位101岁的老人进行手术到底是怎样的概念？老阿嬷胆囊发炎破裂，放任不管将引发腹膜炎和败血症，手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可是，你知道病人左心室的射血分数（Ejective fraction）只有20%吗？”

麻醉医师好不容易把我逮着向我诉苦，他苦恼的抓着头发，感觉如果这时给他一个阳台他恨不得立马来根烟。EF 20%表示心脏近乎衰竭，濒临崩溃的心脏宛如一只惊惶过度的金丝雀，别说麻醉，光是说话的分贝高一些都会把它吓死。

很多人说，90岁了，说句不好听的，都活成了精，凡事就看开吧。然而，生命的本质就是追求欲望的最大化，给你100岁，你绝对不甘只活到90岁，医疗的建立不就是为了满足这个欲望？

延年益寿是人类褚多矛盾的最大公约数，从古时帝王千方百计遍寻仙丹，到现在坊间各种保健品、回春干细胞，只要能将生命的延续多拉长1分钟，万事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乎，如果你说给手术的时机做个停损点吧，我也只能说：不计代价，只要心脏还在跳都可以手术。

生命不止，欲望不息

肉身的欲望会随了年岁而递减吗？我有一个病人，家缠万贯、儿孙满堂，万一他突然离世，大概也了无遗憾，白色灯笼至少写上八十有九。

然而，他每一次回诊拿药都不厌其烦的和我说，他又炒了哪块地皮、看中哪幢房子。“陈医师，你相信我，这幢房子10年后价格至少翻上一倍。”

他喜孜孜的说得眉飞色舞，孰不知对于我们这种做一辈子也只是给银行缴房贷的人来说，不免心生怨念，暗地里想：10年后烧一把火送去下面给你。

人视钱财已然如此，至于生命，更加苦苦不放，有多紧就咬多紧，能修则修，不行则换，因此又发展成器官移植，更衍生出器官买卖，就像汽车零件汰旧换新一样，最好来个乾坤大挪移，彻彻底底大翻修，以得生命永续，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生50、60、70

然而，古往今来，所有高呼万岁万万岁的，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生命的逝去尤如肉体的腐化，其速度之快会叫你瞠目结舌。

人过50岁，生命的时钟就像被人动过手脚般走得特别快；到了60岁，分针成了秒针，来不及细数，年岁就滴答声中被偷去；进入70岁，倒数的码表终究失控，像一辆失速的火车义无反顾驶向隧道的尽头。

人生的终点貌似微弱的一缕烛光，没有华丽的转身，不过痉挛似的摇曳，瞬间熄灭。虽然追逐万岁万万岁是造孽的执念，而对活着的响往却是理所当然，年轻的生命如此，老年的生命也一样，即使百岁人瑞也有为生命拼搏的权力。可是别忘了，死亡的降临一样是理所当然，一旦到了人死灯灭，你的心境依然是执着还是坦然？

病榻上的老人，是宴会上最后一道菜，通常就是一盘不愠不火的炒饭，比起主菜的秀色可餐、十里飘香，它显得暗淡无光，被搁在桌上不过就为了完成酒席最后一个过场。

它乏人问津，近乎孤苦伶仃，随了人去楼空，空望着满桌杯盘狼藉，只能想像曾经五福临门的华丽和鲍参海翅的贵气，最后落得只能被倒进垃圾桶当厨余。

想法影响生活品质

人老了，病痛缠身，像个破水管，补了这里漏那里，千奇百怪的疾病凌迟，但死亡总是一样，就是咽下最后一口气。悲观的就是焦虑、暴躁、绝望，然后郁郁而终；或许可以看开一些，文雅一些，当厨余又如何呢？仍然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

曾经，我和一个癌末的老人对望眼，他躺在床上虽然淹淹一息，目光却炯炯有神，他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无法抗拒似的就坐在他床边。

他说：“有没有烟？”我瞄了瞄他床头的牌子，上面写着肺癌。我说：“院内禁止吸烟。”他说：“就一根，这是我的遗愿。”

隔壁床的老阿伯听到，马上给他吐糟：“他对每个经过的医生都这么说。”老人捉起床边的空尿壶扔了过去，“老不死，你不是患喉癌吗？还能这么多话。”

我捡起尿壶还给他说：“等你回家后再抽吧”他指了指挂在鼻上的氧气管说：“回家？ 住进来后就没打算可以出去。”

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我知道我会死在这里，老不死这句话，除了可以用来骂人，也可以骗人。老了哪有不死的。”我说：“所以，你一点都不怕？”老人一阵咳嗽，笑哈哈的说：“我活够了，怕什么！”言谈间，我知道他是个屠夫，杀猪的，难怪如此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他说着说着又骂了一句粗话，他闭上眼睛，悠悠的说：“我这辈子坦荡荡，没害过任何人，要说对谁不住的，也就是被我宰的那些猪，大不了下辈子投胎做二师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说：“我欣赏你。”

他温柔的握住我的手说：“相识即是有缘，也许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眯起眼睛笑脸盈盈，“来根烟，如何？”

我的人生未来

人生啊就像冰箱里头的一块肉，最终的结局不是被吃掉、扔掉就是烂掉，无论你在里头渡过了多少个寒冬，直到白发稀稀、垂垂老矣，你终究明白，世间万物除了真理外，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如果我有幸活到古稀之年，但愿仍然有勇气悍卫自己的生命，即使要经历巨大的手术也能处之泰然；也祈求给我智慧，让我可以拿起也懂得放下，比活着更勇敢的事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下所有的勇敢，坦然面对，不去争扎；期盼让我有杀猪大哥的气概，死到临头仍然浩气长存；最后，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在这尘世间已了无牵挂，别在焦虑、懊恼，还担忧遗嘱是否有人去执行，十年后子子孙孙会不会把房子烧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