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新侠女图》楔子
涿州客店

龚万辉/插画

这一路北上京师,他们给白女侠添了不知多少麻烦。今日皇帝大行,锦衣卫缇骑又大举出动。冤家路窄,道上相逢,势必有一场恶杀。

正德十六年(西元1521年)三月十三日,大明皇帝朱厚照殡天,暴卒于紫禁城西苑那座神秘旖旎的豹房,终年31岁,无子嗣。



翌日大早,北京城南空阔的大驿道上,骤雨般绽响起一波一波嘚、嘚马蹄声。

少年闻声步出客店大门。春寒中,他蜷缩起瘦弱的身子,拱着身上那件宽大的老羊皮袄,双手抱住膝头,蹲到路旁屋檐下,边吸鼻涕边探头,观看眼前这条笔直地从京师通往南直隶的官道。路心,大簇大簇雪泥飞溅。少年使劲揉揉睡眼,只见一乘一乘皇家快马首尾相衔,从北方疾驰而来。高高的马背上,翘起臀子,趴伏着那乌帽红衣,手擎黄旗,背负黑色皮制圆筒信匣的官差。黄旗上绣着5个大字──八百里加急──闪亮在五更时分田野上初现的曙光中。马队一抵达官道旁的涿州驿站,信差们便纷纷勒住马,纵身跳下鞍来,只一个箭步,就跃上驿馆门口早已伫候着的一纵队刚吃饱草料、喝足水、蓄势待发的健马上。一换马,双腿一夹马肚,那马便嘶叫着奔驰而去。马上乘客连一盅热茶也没工夫喝完呢!

少年伸长脖子,直看到最后一名皇家信使的背影,红艳艳的一团,隐没在官道另一头的茫茫雪地中,这才伸手捏住鼻子,呼天抢地打出了个大喷嚏来。他摔掉两把鼻涕,扭转脖子,朝向一里外,地平线上的涿州城眺望。晓风中鸾铃叮当乱响,黄旗猎猎飞荡,马队穿过紧急开启的城门,直直驰过北大街和南大街,从另一头的城门洞钻出。在城南,信差们分道扬镳,分5路,将皇帝龙驭上宾的讣告,发布到大明帝国普天下的州府。

少年睁着两只血丝眼,蹲在客栈门口,怔怔望了半天。这些皇差,和他往常在官道上,时不时遇见的那一个个挥舞旗帜,马不停蹄,旋风也似穿州过府,把各省紧急文书送往京师的官差,装束穿扮并无不同,只是这天早晨,在黑帽上加扎一条白麻布。瞧,正德十六年初春,大驿道出现的这群报丧客,一纵队36名,拖着36幅5尺长的白布孝巾,一路迎风飘荡,从客栈门口望去,好似一条百丈白蛇游弋在原野中,煞是好看。少年险些儿得意忘形,鼓起掌喝起彩来。

“观音老母!正德爷可真的死了。”



少年幽幽叹息一声。他抬头看那天色。今冬最后一场雪,从初鼓时分起密密匝匝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停歇了。这会儿从客店门口了望:好个雪晴的日子!宝蓝色的天空下,只见一群群乌鸦抖着浑身的雪屑,劈剥劈剥,鼓着翅膀,从路旁光秃秃两排枝桠间窜起,剐剐叫嚷着四下飞转,争相晒太阳。一轮朝日从田野中冒出,染红大地上铺着的一层半尺厚的白雪。京师大驿道上,浑不见人的足印,只有长长两行黑色的马蹄迹,直直朝向南省延伸。

一名身穿皂袍、腰缠孝巾的白发老驿卒,拿根扫帚步出驿馆,朝向庭院中聒噪的乌鸦便一轮乱打:“呸呸呸!去去去!万岁爷今儿晏驾了,你们这起扁毛畜牲,哭号个什么劲嘛?谁要你们一早满城报讯,扰人清梦哇?”

“要不要把皇帝老儿死掉的消息,告诉白女侠呢?”少年喃喃自语:“她不知醒来没?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才把孩子生下来了,这会儿该让她好好休息将养。我现在去看看她吧。”站起身来正待走进店里,却瞥见屋檐下,那一排裹着冬衣站着晒太阳的客人,个个肃立,扭头,齐齐将眼睛投向北方。少年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只见驿道那一头,迎着朝阳出现一支绯红的马队。300匹各色骏马,大跨步,迈开脚下钉着的一颗颗金亮亮的蹄铁,哒哒,踩着积雪走来,路上溅起一簇簇半天高的雪泥。涿州驿站大门口,驿丞穿着蓝色九品官袍,腰上系着5尺孝巾,率领两名黑衣驿卒伫立阶下,弯身恭候。少年知道这是锦衣卫缇骑──大明最精锐、最标致、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武装力量。他这一路沿着驿道北来,道上迎面相遇时,总是让他,一个来自广东的小乡巴佬、南蛮子,感到无比的好奇。他偷偷乜起眼睛,多看几眼他们身上的行头:高耸的黑色圆桶帽、笔挺的红色直身彩绣飞鱼服、雪亮的白色长筒靴。圣上亲赐的一把绣春刀,弯弯三尺,悬在腰口。今晨出现的300个锦衣卫,齐齐扳起腰杆子,端坐在那高颈长腿、细毛肥膘的西域雄马上。行进间,人人腰下挂着的绿鲨鱼皮刀鞘,不住晃荡,鞘尖只管撞击那白铜打造、擦得豁亮的马蹬,一路叮叮价响,好不佻达。

少年这回可又看呆了啦。

驿吏3人,躬身行礼。

马上乘客不瞅不睬,双目注视正前方,径自扬鞭策马走过去了。300顶黑桶帽上,各缀着一朵碗大的、给大行皇帝戴孝用的绒布花,白皎皎,飘忽在早晨的阳光下,涿州城一望无际的雪原上。

“观音老母,这起阴魂不散的家伙,这会子又冒出来了。这一路北上京师,他们给白女侠添了不知多少麻烦。今日皇帝大行,锦衣卫缇骑又大举出动。冤家路窄,道上相逢,势必有一场恶杀。我得劝白女侠今天慢走,在客栈多待一日。”

主意已定,少年转身走进店里。他穿过前院的大通铺,举足跨过那白日挺尸般、横七竖八、兀自躺着的五、六十个散客,钻过月洞门,进入后院,在东厢一扇紧闭的门下站住了。他伫足片刻,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轻声唤声:“今早白女侠可睡得安稳么?”

“外面发生什么事?”门内传出一个年轻清亮的女声,娇柔中,冷森森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大清早便听到阵阵马蹄声,打雷似的把孩子吓哭。”

“正德爷,昨夜殡天了。”

“皇帝老儿死了?”声音猛一顿,噎住了。那说话的女子仿佛骤然被人灌了两口烧刀子,一时间只管呛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又开腔:“你说皇上驾崩了?”

“客店中已经传了好几天,说皇上得了怪病,病情不妙,没想昨夜里真的龙驭上天啦。还下了一夜的大雪。”

房内的女声,又停住了。

少年清清喉咙又道:“今天大早,东厂的鹰爪子布满驿道上。白女侠是不是暂避个风头,今天不走了,在客店多待一天……”

“不行,今早就得走。”

少年噤声了。

过了一会,门内的声音才又传出:“李鹊你进来。”

名字叫“鹊”的少年答应一声,伸手推开房门,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以免惊醒睡眠中的孩子。

晨早卯牌时分了,炕下依旧烧着煤球。一房子烟火气夹着浓浓一股血腥味,照面扑来。少年退缩半步,呛两下,举手擦了擦泪蒙蒙的眼睛,一看。炕头墙上挂的一盏油灯,点了整夜,油将烧尽,用棉线搓成的灯拈毕毕剥剥价响,爆出朵朵灯花来。拇指般大的最后一点黄色火光,兀自一闪一闪摇曳着。灯下,只见炕上盘足坐着那梳妆的少妇。她身旁那张草荐上,躺着一个男娃娃,身上盖着一条小花被。这孩子是昨夜子时末刻,大雪纷飞之际,出的娘胎。降生后,胡乱洗了个热水澡,这会儿浑身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胎血呢。

“外边雪停了?”少妇凝着双眸,面对安放在炕上的梳妆匣子,揽镜自照,只顾梳头,眼皮也没抬一下。

“天亮时,雪停了啦。”少年将两只冻僵的手拢进羊皮袄袖口,边揉搓掌心边打牙战。“可天气冷煞人哪!路面上积雪足足半尺厚,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皇帝大行,京南驿道今天准会封路。”

少妇不答腔,继续梳她的妆。一梳子接一梳子,不停篦着她那一头长及腰间的秀发。万绺乌丝,在墙上一盏油灯洒照下,熠熠发亮。少年站在炕前,将两只眼睛定定望住她那握梳的、皓白如玉的手腕子,一时间竟看得痴了。她是左撇子,惯常左手持剑发招。那只手每回杀人后,就从襟口抽出一块红绸帕,娴娴地擦拭剑身的血迹,这才收回鞘中。江湖上的人曾目睹她用这只左腕子,无情地了结上百好手的生命,可几时看见过她,披着一肩头发,慵懒地盘足坐在炕上摆着的梳头匣前,使用同样的手梳妆,像个闺中少妇那样呢?

过了整整一盏茶工夫,少妇才梳完妆,把梳子收进匣子里,随即凑上眼睛,细细端详镜中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她蹙起眉心,沉沉发出两声叹息,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往脂粉缸中挑出一坨胭脂,搽在自己那两片苍白的腮帮上。白玉钗又是那个白玉钗,刹那间脸上又布满杀气。她满意了,砰的阖上梳妆匣,反手挽起肩后那把发丝,盘在头顶,编成一个碗大的髻。接着,她拔下咬在嘴里的一枝7寸长、形状奇特,乍看像一根削尖的人骨,在江湖道上曾令人望而生畏的白簪子,打横插在髻中央。

装扮停当,可以上路了。

“李鹊,我走啦。”她第一次抬眼看那杵在房门口,一径磨蹭着两只脚皮,低头沉默不语的少年。

少年望着炕沿上搁着的两捆行李。其中最显眼的一捆,是一件绿地白花布面的棉被,卷成圆筒状,包裹着几套衣服,用一根麻绳绑得牢牢地。乍看像一颗巨大的、长条型的湖州粽子。被子的一头,露出雌雄两把铁剑的剑柄,墙上灯光照射下,清清楚楚看得到剑的矩形护手,猩红斑斑,也不知是铁锈还是陈年血迹。

少年趑趄好半天,才嗫嗫嚅嚅开口:“白女侠,玉钗姐姐──”

“你敢叫我‘姐姐’?”少妇霍地挑起眼皮:“我白玉钗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你不怕么?”

“白女侠,江湖上人人看到你头发上那支白骨簪,就像见到鬼魅一样。单我李鹊不怕。我心里一直叫你‘姐姐’。从岭南老家追随你到京师,像个小跟班似的。一路任由你打骂,三番五次被你丢弃,可我不曾离你而去。你是我李鹊心中永远的长姐。”少年禁不住感到心中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放声大哭。哽噎半晌,他举起老羊皮袄袖子,狠狠擦掉腮帮上的泪痕,使劲吸干鼻涕,才继续言道:“玉钗姐姐今天真的要走吗?你刚生产完,还没坐月子,大冷天怎能带着孩子,在雪地上独个乘马赶路呢?东厂的鹰爪子和你的几十家仇人,阴魂不散,轮番守在官道口,一路等着你和你的孩子。”

“不怕。我今天就得走。”目光蓦地一柔,少妇低头瞧瞧自己胸前两只胀鼓鼓、蓄满奶水的乳房,脸上露出凄苦的笑容:“上路前,得喂饱这个小孽障。”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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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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