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如果在阿姆斯特丹,一个旅人

运河边的船屋。 (照片提供/范俊奇)

只要稍微把窗口拉开,顿时就把窗口外的车水马龙都招引进来,

兴致高昂地鼓噪着一座由水坝发源的城市



所应该有的喧闹与活泼。

离开阿姆斯特丹的前一个晚上,我睡下的时候距离天亮约莫也就只有两个小时罢了。而我打一开始就认定阿姆斯特丹不是个适合太早把床头灯捻熄的城市:它阴沉诡异的恬静,它野性勃发的纯真,还有那微微泛甜的空气,以及比梵谷的午夜蓝还要蓝上那么一两分的天空,其实最适合一个人用走路的方式,在最深的夜晚,即兴去判断这座城市。

迂回的楼中楼

因此和朋友吃过饭之后,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瓶当地的红酒,打算回到他租回来的小阁楼独酌自饮去——而我其实还真喜欢他投宿的那个地方,虽然楼梯很陡,要是提着个大行李箱是怎么都上不去的,可那楼中楼的迂回感,还有一把门带上就等于把自己完完全全封闭起来的深沉和苍郁,都是我喜欢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处境设定——因为我太相信,在陌生的环境中把自己绝对的孤立起来,你会把一个全然陌生的你自己给召唤出来。还有就是阁楼上一大片面向闹市的落地玻璃窗,只要稍微把窗口拉开,顿时就把窗口外的车水马龙都招引进来,兴致高昂地鼓噪着一座由水坝发源的城市所应该有的喧闹与活泼。

朋友又重复问了一次,你确定?你确定懂得怎么走回酒店去?我说,不怕呢,阿姆斯特丹怎么说都比巴黎安全。其实我已经盘算好要乘机沿着运河慢步走,让我在苏黎世买下的铁灰色波点围巾,可以陪我安安静静地走上一段路。一条新买回来的围巾,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方设法将它圈在脖子上陪我一起走一段路,让它先把我走路的节奏和边走边停的癖好习惯下来,之后那条围巾才会跟我跟得牢牢的,不会一转身就丢失了。而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舍弃不掉的迷信,跟时尚有关的小迷信,就好像麦当娜说的,穿着黑色皮革短裙时,她从来不肯从楼梯底下经过,这背后隐藏的私人暗黑道理,想必是一样的。



自行车成行成列地一辆挨着一辆,是阿姆斯特丹最震撼的一种城市标识。 (照片提供/范俊奇)

不羁的青春自行车

而夜色底下,闭起眼睛养神的运河多么安静。我顺着河道一路往下走,经过好几家船屋,停泊在隐蔽的运河边,昏昏然睡了过去,仿佛打算就这样一直睡到春暖草绿才醒来。当中也有好几家的灯还暖烘烘地亮着,船上人影晃动,船屋意态安闲,我实在好奇,住在船屋里头都是些咋样的人呢?纯粹贪图新鲜异国情调而入住的旅客?在闹市里悠然见南山的艺术家?还是实在是穷得没有办法在陆地置间小房子的赤贫户?而夜里的水道,褪去日间的骄气,尽得一河清秀。

倒是白天千军万马般停靠在中央火车站外专属停车坪上的自行车,成行成列地一辆挨着一辆,从来都是阿姆斯特丹最震撼的一种城市标识,夜里竟一辆不留,统统都被主人领了回去。空荡荡的停车坪,看上去就像原本一幅轰然作响的大型装置艺术,突然之间被谁撤了去,投射出一种诡异的不存在的存在——可再怎么说,阿姆斯特丹摆明是一座骑在自行车背上的城市,你人在街道上行走,总还是得时刻警惕着自己别阻碍了自行车道,好让年轻彪悍的孩子们,一代接一代,不羁而霸道地踩着自行车,风一般从游客的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路捡拾不完的青春,以及一座城市永远不会崩溃的骄傲蛮横的姿势。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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