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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与“小文革”

美国汉学家孔飞力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谈的是乾隆盛世时期,在中国发生的一桩社会事件。

孔飞力针对这个历史事件,做了大量的资料梳理,尝试给读者勾勒出事件的始末。这包括分析中国盛世时期即已埋下崩坏的种子、民间信仰中的妖术、《大清律例》与妖术有关的条款的分析等。然而,《叫魂》全书最重要的部分,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在思考一个命题:君主与官僚之间的张力。



去年过世的美国汉学家孔飞力(Philip Alden Kuhn),是我喜欢的作家。孔飞力是个少产学者,著作不多,包括《中华帝国晚期的背叛及其敌人》、《叫魂》、《他者中的华人》和《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这4部专书。除了《中华帝国晚期》,其他3部我都拜读过了。

最近读的一部是《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谈的是乾隆盛世时期,在中国发生的一桩社会事件。

1768年,中国地方传闻,各地有术士通过作法,四处偷取人们的灵魂,也就是书名所示的“叫魂”。

怀疑制造民怨与暴乱



“叫魂”的方法有几种,包括取得受害者的名字、毛发(剪辫子)或衣物,就可以作法于此人,并使之或生病或死亡或受术士遥控。谣言传开后,人心惶惶,四处爆出叫魂案。地方官员忙于扑火,安抚人心。此事最后传到皇宫里,乾隆知道后非常震惊,怀疑叫魂案件并不简单,可能有人图谋不轨,借机骚乱人心,制造民怨与暴乱,推翻大清江山。因此教人加紧调查,事件也因此越发不可收拾,迅速扩散到各地去。

勾勒出事件的始末

孔飞力针对这个历史事件,做了大量的资料梳理,尝试给读者勾勒出事件的始末。这包括了分析中国盛世时期即已埋下崩坏的种子、民间信仰中的妖术、《大清律例》与妖术有关的条款的分析等。然而,《叫魂》全书最重要的部分,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在思考一个命题:君主与官僚之间的张力。

官僚的特性是,能够让事件在一个常规的程序中得到解决。然而,问题也在于,常规化往往也意味着平庸化。用一般的话来说,就是官僚文化的繁文缛节,会严重拖延效率。此外,官僚也因为山高皇帝远,没王管,瞒上欺下,官官相卫,这也意味着腐败。

上述的情况,对一个君主来说,是相当不安的。官僚缺乏效率,就是管制不当。官僚瞒上欺下,君主就难以管制属下。因此,对一个君主的挑战,就是在无可避免地必须仰赖官僚来统治领土庞大的帝国的情况下,应该如何设计一个机制,有效地制衡官僚体制的毛病。 

孔飞力指出,清帝国对官僚有各种常规化的考核制度,去进行对其官僚的委任、升级降级、惩罚褒奖等,保证官僚体制的有效运作,免于腐败。然而,这些常规化的考核制度,却容易因为官官相卫,而失去作用。

靠政治罪免君权被腐蚀

对一个考评官来说,如果属下犯错,向上级报告,不一定就能确保自己免于惩罚。反之,分分钟会因为被认为对属下失职的失察,而遭到惩罚。于是,隐瞒就变成考评官不得不考虑的其中一个选项。

有鉴于常规化的考核制度,在通常情况下可能无效,乾隆皇帝尝试建立非常规化的管道。例如,从各省建立秘密的人事评定,如果督抚害怕因为引起同僚不满,而拒绝在公开的常规管道评价属下,那么他可以透过宫廷奏折,向皇帝提出秘密报告。然而,这种属于机密渠道的“小报告”,也没办法让督抚们感到安心。往往在必须向皇帝提出秘密报告时,都会相互跟相关官员知会一声或商讨,确保彼此利益不受损。于是,皇帝依然无法从秘密渠道获得真实的消息。换言之,皇帝被官僚们所建立起来的“勾结共谋”壁垒所围堵起来。

重新激化官僚制度

要如何确保皇帝的“君权”不会被官僚制度给腐蚀掉?孔飞力认为,中国古代皇帝依靠的就是“政治罪”。所谓政治罪,指的是涉及帝国安危的非常事件,譬如造反。帝国显然没办法透过常规化的官僚程序,来处理造反或谋反事件。因此,这就提供皇帝一个机会,重新激化官僚制度,让皇帝拥有正当理由去调动各种人力、物力资源,去扑灭造反的不定因素,从而强化皇帝对官僚体制的支配。

在“叫魂案”发生期间,乾隆就是如此,强化他对官僚的管控与支配。但,也正因此引来了反扑:官僚在皇帝施压下,只好转向施压平民,把乞丐、游僧、道士等抓来,当作叫魂案嫌犯来办理,以便对皇帝有个交代。于是,各地爆发冤案,平民屈打成招。

利用叫魂案陷害别人

另一方面,在叫魂案件中,主角不只是皇帝和官僚,还有民众。根据书中的分析,所谓术士勾魂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件。很多冤案是官僚自发去逮捕的,也有些是民众举报的。民众之所以乱举报,一些是因为误解,但有证据显示,有些是有意利用叫魂案来陷害别人。

因此,叫魂中的冤案,如前所述,要吗是官僚承受不住皇帝的压力,胡乱抓人,屈打成招。要吗就是民众之间有仇恨,想要透过诬陷他人勾魂来陷害人。前者体现了前文提到的,皇帝透过“政治罪”来整顿官僚体制。后者则彰显了人性丑恶的一面:在“政治罪”发生期间,民众意外地获得了“权力”,再透过这“权力”运作来排除异己。

说到这里,发生在1768年的“叫魂”事件,不正跟发生在20世纪中期的“文化大革命”很相似吗?最高统治者透过“政治罪”打击政敌与官僚,民众则获得权力,竭尽所能地去陷害他人。

因此,据说有人把“叫魂”事件称作“小文革”。这么说,其实也蛮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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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知识的旅者

时间匆匆,转眼又到岁末。〈读书人〉今年最后一期,特访问专栏作者吴小保,分享他的阅读规划、阅读心得以及新一年的阅读展望。

吴小保

●个人是否有阅读规划?若有,去年的阅读规划还满意吗?你会特别偏爱哪些类型著作?



2013年大选结束后,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政治的理解匮乏,当时定了个长期阅读计划,希望能够从政治光谱右派著作开始读起、以左派为终点,好好充实自己。然而,起初对这领域并不熟悉,只能慢慢摸索;走过不少冤枉路(读到烂书),但一路读来,还是小有收获。

记得一开始不懂分左右,只好从书柜随意挑选。选了本金里卡(Will Kymlicka)《少数群体的权利》,讨论多元文化主义的课题。之后又读同一位作者的《当代政治哲学导论》,但忘了碰到些什么状况,当时并没有一气呵成地读完,只看了前两章;拖了几年,至2016年才把全书看毕。

也读了其他一些导论性质的书,但都忘了书名。

选读倾向左派著述

接下来几年选读的,都比较倾向左派著述,偏离了起初“由右读起”的规划。几年前,台湾心灵工坊一连出版几本日本左翼思想家的著作,我都不错过,先后读了《柄谷行人谈政治》、《世界史的结构》、《伦理21》、《哲学的起源》和《帝国的结构》。书柜上还收了好几本柄谷行人的书,如《迈向世界共和国》、《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和《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还未有机会好好研读。



那两三年,柄谷行人是我主要的学习对象,之所以,一方面与其简明的写作风格相关;另方面,则被其“解放世界”的理想所吸引,毕竟是年轻人,容易热血沸腾。

同时也接触其他左派论述,比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的《新自由主义化的空间》、《新帝国主义》;罗拔沃尔夫(Robert Paul Wolff)《为无政府主义申辩》;埃里克奧林賴特(Erik Olin Wright)《真实乌托邦》等。

然而,也许阅读口味太过偏颇,虽成功形成了特定观点,却对自己的信念缺乏更深刻的批判与反思。自知长此下去,大概会被同温层所困死。

●阅读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阅读跟自己立场不同的书,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一方面好好认识不同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则可以再三反思自己的立场。我相信,一个没有经过反复检验的信念,是不值得信仰的。

阅读的意义,对我来说大概就是如此:让自己成为一个旅者,离开故乡,去探索不同的世界。当你重返故乡,就会用不同的眼光审视它,对它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去年有哪些著作或作家特让你印象深刻?其特点在哪?

大约从2016年(或2015?)开始,比较有意识地选了些右派著作来读,于是冥冥中又回到了当初的规划,虽然顺序是颠倒了。

读了几本右派的书,但还不算有深入了解。如《经济学人》出身的约翰米克斯威特(John Micklethwaite)、亚德里安伍尔得礼奇(Adrian Wooldridge)的《第四次国家革命》,该书认为政府职能过大、却又缺乏效率、并导致债台高筑,因此主张削减政府职能,把大部分责任交给私人界或市场承担。

从2016年起,比较集中地读美国学者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著作,先后看了《政治秩序的起源》(上下卷)、《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和《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福山是当今有名的政治学者,曾在1989年发表〈历史的终结?〉一文,后于1992年扩充写成《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一书。“历史的终结”命题之提出适逢苏联瓦解之际,在国际知识界引起很大反响,遭左派激烈批评。

逼迫重新思考一些想法

透过福山的书,逼迫我重新思考一些想法。过去受柄谷行人影响,对“国家”有着相当负面看法,认为它是社会不平等的根源。然而,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却强调国家的作用,认为缺乏健全且自主的政府,人民就无法享有优质民主。比如,美国由于有着很强的不信任政府的传统,因此设置了很多约限政府权力的繁文缛节,其结果是导致政府功能不彰,最终是人民买单。

我们固然不必照单全收福山的所有观点,但我想,公允地说,福山是我相当欣赏的作家——毕竟我年纪渐长,开始学会欣赏不同立场的人。

欣赏福山主要有两点,首先他懂得提出好问题。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福山提出:人类现有的伦理与政治制度与人性相关联,一旦不断取得突破的生物技术改变了人性,这对我们的伦理与政治制度带来怎样的影响?其次,跟柄谷行人一样,福山的著作平易近人,不会有太多吓死人的专业术语(现代知识人的魔咒、凡夫俗子无法掌握的语言),而且他是个旁征博引的学者;也是一个说故事者,能够把复杂历史用相对文学的方式说出来。

●明年有什么阅读规划?

2017年将尽,2018年又是个挑战的年份。从2013年至2018年,正好间隔着两次大选。

回顾这5年,所读的书不多,但小有收获。展望未来,除了继续研读政治、社会学类的书籍,也希望将来可以多读不同领域的书,尤其是科普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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