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第一人称
爱与死

直子的生病



我们知道,直子因为生病才入住阿美寮精神疗养院。如果木月、直子、初美与“我”如此相似,是否意味,他们每人可能生着同样的疾病?解开她的病因,或许可以更好交代他们彼此交织的关系。然而,直子生的又是什么病,必须入住疗养院?书中没有交代,我们姑且称之X疾病。

其实,与此X疾病有过接触的第一线医疗人员、病患以及家属,如果他们阅读《挪威的森林》,或许可以猜到一二。然而此疾病的名称,在我们的日常文化里可能激发的想象,与临床所知是有差距的。贸然指称,不同读者会有不同想像,效应如何难以预测,连带模糊本文焦点。既然小说内文不提,我们也就语带保留,彼此心照。

当然,更好的办法是让证据说话,交付知情的读者判读。依据书中交代直子的各种征状,包括严重自恋、自杀倾向、对于爱恋对象过度的情感投住,并在失去所爱的人之后,处于无法复原的哀悼状态等等,外加幻觉幻听、失去书写能力,凡此种种,与佛洛伊德1917年一篇论文描述的最为相似。在这篇文里,佛氏未将重心放在病理归类(如精神官能症、精神病、性倒错),或疾病的命名问题,而是放在主体自我(ego)与所爱对象(object)的关系上。如果对象失落,造成这层关系生变,那是因为“所遭遗弃的(被爱)对象,自我与之认同”,合而为一,以致“(被爱)对象的阴影落在自我之上”。

佛洛伊德这段有名的话,诗意而又优美,曾引起诸多联想。应合本文所需,我如此诠释佛氏的话:“自我”向失落了的“被爱对象”认同,意思是“自我”与“被爱对象”在时态上产生统一。如此,被爱对象活着与否,不会改变还在进行中的爱情。意即主体如果掉入X疾病里,如果他爱的对象又死了,他会在恋情里停留在现在式,从而失去辨别时态的能力。这也意味,主体若处在这种恋爱情境里,等于一脚踏进死亡里,将死亡视作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依此逻辑,假使被爱对象活着,但已经离弃主体而去,主体仍会把对方当作死者看待,并以付出时态辨认的能力作为代价,让恋情得以持续。无论如何,时态的取消是主体与被爱对象能够结合的条件,底线是恋情无论如何都要持续。

我们知道,中文没有时态,很难理解时态取消是什么状况。但是至少可以想象,设若小朋友的母语是英语或其他欧洲语言,迟至3、4岁还不能使用过去式的话,小孩就得就医,因为认知可能出现问题。借用这样一个道理,回到X疾病的脉络:假使被爱对象不见了,死去或是离去,而在当事人眼中却毫无差别,我们同样可作合理怀疑,认为当事人可能也有认知问题。失去时态辨别能力,表示他和被爱对象生活在同个时态里;活着死去,毫无差别,谁活着谁死去,同样没有分别。



换言之,正好时态被主体取消了,他的一次才能成为永远。唯其在永远里,现在、过去才不致相悖,这是作为恋情能够持续的条件。

于是我们应可进而推断,恋情存在是X疾病的病征;它加重病情,并也掩饰病情,使病人能够貌似常人过活。一旦查觉恋情无法持续,病人可能就连现在式也会主动取消,一跃而进入永恒,让死亡成为事实。所以X疾病病人恋爱时,刀子总架在自己脖子上。要爱就要懂得自残,爱字头上一把刀。

所以在X疾病里,并非“恋爱=生病”,而是“生病=恋爱”。生病的方式是恋爱,无穷无尽地爱。所谓“无穷无尽”就是现在式的取消,就是永远,就是死。爱情这样被卷了进去,极其危险地进行,随时可从高楼坠下,随时可粉身碎骨。

万一被X疾病病人爱上怎么办?一般说法,这是遇到危险情人。然而也有更为哲学以及诗意的诠释:他爱上的你,更甚于你 (in you more than you; en toi plus que toi)。

现在要问的是,“更甚于你”,还是你吗?……更甚于爱,还是爱吗?这种爱情,只是小说而已吗?

回到我们一开始的问题:《挪威的森林》是爱情小说……吗?也许该说:是爱情小说,更甚于爱情小说。一部可能也在生病中的小说,正在犹豫现在式如何可被取消、该不该取消的小说。

到底小说有没有生病呢?叙事里的“我”提供了重要线索。首先,死亡一直都不是“我”解决他和直子恋情的方案。他只想到爱,从未想过死。再说,其他这些恋爱中的友人相继自杀,每次都令他措手不及。读者锁在“我”的叙事里,同样措手不及,而且接二连三。表示大家都没料到死亡是个方案,反而以为自己还处在爱的境地里,距离死亡很远。能被死亡惊吓,应该并非坏事,表示读者和“我”都还未生病。

玲子的功能

虽未生病,《挪威的森林》仍是一个将“我”层层困住的恶梦。如果梦须等待梦醒才能解析,则小说等候的就是“我”的脱困,之后才能知道小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之脱困与否,又牵涉到玲子的功能。其实小说成败与否,同样有赖她来解套。毫不夸张地说,玲子最后的出现,其实是拉了村上一把,把小说给救了回来。

我们记得,玲子到了东京,劈头就告诉“我”不该整天只想到自己,不该对自己那么认真,不该成天的我、我、我。接下来,她作了件“我”在流浪期间未能完成的事:在“我”东京住处的院子,用吉他弹唱了51首曲子,包括《挪威的森林/木头》,追悼直子。这是因为玲子觉得,直子去世时,葬礼过程太快了,太过草率。“我”为了这个缘故,浪迹天涯,以某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流浪,其实要作的仍然是想好好追悼直子。直到一天他发现这样流浪不行,会没完没了,况且心中还渴望爱情,思念着小林绿,才决定返回东京。玲子会请“我”一根根火柴点着,一首首歌曲弹唱,悼念直子,当然很令“我”感动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在唱完所有曲子之后,玲子走上前来对“我”说:我们上床好吗?

如此神来一笔,使得小说的走向,与《挪威的森林/木头》歌词唱的不同。小说在此扳回一城,让这桩意外的性爱事件,否决了歌词的调侃语调与反讽结局。与玲子的性爱,让“我”从“性关系只能发生在恋人之间”的执著解放,并也作到哀悼无法企及的事,让“我”得以跟直子切割脱离。亦即,玲子帮“我”作了两件事,一是哀悼,让直子一路好走;一是作爱,让“我”使用身体“背叛”情人,从此可跟直子一刀两断,好好告别。借着性与哀悼,玲子让“我”得以活在现在式,把直子留在过去式。

然而玲子也像机会,稍纵即逝,就在关键的时刻,她把机会交到“我”手里。早到晚到,都会错过,“我”根本不懂得把握,反而是玲子冒着极大风险,选在一个对的时间,为“我”找到解放。

玲子与“我”的性爱,虽有了翻转的意义,却也不足为外人道。因为无论玲子还是“我”,根本无法对人解释,他们睡了一觉之后,何以解开了“我”的困境。何况这一觉之后,玲子必须头也不回地去寻找她时态上的未来式。

我们知道,玲子的前夫与女儿就住在东京。“我”曾问她,既然人到东京,是否会见他们?她断然说不会,因为一切关系早已结束。显见玲子是一个可以跟过去结束的人,何况她现在正往北海道移动,迎接着她的未来式。然而“我”似乎又没看透,似乎又爱上了玲子,送玲子搭车时候,一时之间仿佛重又掉入“性关系只能发生在恋人之间”的偏执。玲子走后,“我”突然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小林绿,小说结束给她打电话时,他陷入焦虑。是否这是小说暧昧的结局,让“我”开始生病?但身为读者的我们,却在玲子早先的协助下,得以从“我”的小说第一人称剥离。是吗?还是玲子的功能,强度依然不够,她虽然打开一扇窗,却又关上另一扇,随着“我”对她的依恋,让读者重新陷入“我”的恋情?

值此极其暧昧而又混乱的一刻,且重返我们一开始所作的提问:《挪威的森林》还是爱情小说……吗?读完《挪威的森林》,是否应该/可以/轻易就坠入情网?怎么回答,如何取舍,狡黠的作者村上,借着一个暧昧不明的结局,暗中将责任推给读者。读者的伦理宿命,就卡在他们必须作出抉择。原来,爱情是如此的美好;原来,爱情也令人如此的无助。

(3,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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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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