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第一人称
爱与死

村上春树

木月、直子、初美,“我”就是,Madame Bovary, c’est moi。就像佛洛伊德“艾玛注射”的梦,3个搞不定艾玛病况的医师就是他自己。可见“我”在《挪威的森林》里的焦虑,完全走不出木月、直子、初美3人给他带来的压迫。
第一人称的两条轴线

先谈“时间纵轴”上的文学借镜。



村上对于现当代英语小说了若指掌,影响他的文学先例至少可举三部,《挪威的森林》里并反覆提到:康拉德的《吉姆爷》(Joseph Conrad, Lord Jim, 1900),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F. Scott Fitzgerald, The Great Gatsby, 1925),以及沙林杰的《麦田捕手》(J. D. Salinger, The Catcher in the Rye, 1951)。

其中,《大亨小传》与《麦田捕手》,村上本人还是日文译者。第一人称叙事是3本英语小说的共通之处。由于无法预知事件发展,3部小说的叙述语调呈现了不同程度的焦虑。其中又数《吉姆爷》的叙事策略最为复杂,用的是个叙事包覆叙事的结构,进一步加深这种焦虑。同个时期见刊的福尔摩斯系列,即采书中华生医生第一人称观点来说故事,使得这种焦虑,既加深剧情张力,更使主角显得无助。

进入这种小说世界,读者的时间感受会变得主观,客观时间以及客观世界则相对地越来越难掌控。这种无助,不一定就会带来自恋的余绪。然而在《挪威的森林》,叙事里的无助与自恋,却成一体两面(因为无助,只好更爱自己;活着只靠自己,当然无助),加深了现实感的脱离。如果读者正好也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读者因着各种原因,过的是主观生活,《挪威的森林》可能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如果这种读者恋爱了——恋爱令人无助,恋爱也让人主观——说不定《挪威的森林》就会被奉为圣经。

阅读《挪威的森林》,同时很难不去联想另一部稍晚出现的英语小说,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Kazuo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2005)。小说也采第一人称,叙述一群复制人困在一起的故事。女主角前半生同被一个三角恋情占据。如今友人相继死去,自己和情人则无助地面对死亡。石黑一雄生于原爆之后的日本长崎,幼年在英国长大。他跟村上春树曾经有过对谈,但是作家之间相互影响的状况,既难捉摸,也难确认,不能断定两部作品是否有何因果关系。但可以确定的是,从《吉姆爷》、《大亨小传》、《麦田捕手》到《别让我走》,尽管第一人称叙事语调显得无助,它们并不自恋。反而,4部小说看似锁在第一人称的主观世界,对于客观世界,各有敏锐而又尖锐的批判。

《吉姆爷》针对19世纪末的西方殖民邪恶势力发难,《别让我走》揭露的是科技对于人命的鄙视,以及英国社会长期存在而又无法解决的阶级歧视。另外两部小说对于美国社会道德崩盘的描述,更不在话下。相形之下,《挪威的森林》几乎没有客观世界,对它不感兴趣,唯一有意见的外在事件是学运,深觉学运分子缺乏想象力。陈英雄导的电影改编,有一幕就是大学生渡边撤,面无表情地穿过一群学运中的抗议学生,摆明在跟他们划清界线。然而如果回到学运现场,就会了解当年发生的学潮,并非全无道理。但是小说对这事件不思不想,以致电影被拍成一部没有想象力的言情故事。



可想而知,《挪威的森林》的第一人称叙述语调,呈现的层次感,远比其他前述几部英语小说薄弱。换言之,《挪威的森林》中的“我”,跟“我”自己之间,完全是个零距离,也就容不下其他与“我”无关的人与事。如此这般,正好说明,小说使用的叙述语调根本就不必有何层次。

与披头四的歌词〈挪威的森林〉相较(“Norwegian Wood”,实应译为“挪威的木头[家俱]”),一首同样使用第一人称写作的歌词,叙事语调上的反差更是强烈。歌词写道,一个女孩邀“我”晚上到她房里聊天,聊到凌晨二时,对“我”说就寝的时间到了。女孩虽这么说,但“我”却宁可爬到浴室里去睡。意思是“我”可不能跟她睡在床上。隔天一早醒来,发现女孩不见了,像鸟一样飞走了。能拒绝女孩的邀约共眠,说话的人语气很酷。但后来她不见了,似乎又有几许失落。到底对于这份错失,他是哀伤,还是自豪,情绪有些复杂。相形之下,渡边撤在小说里,期盼自己能与直子再度上床,且不愿跟小林绿发生性爱,虽也有一己的伦理抉择,但是情绪统一,没有歌词所呈现的那种错落难解。

换言之,歌词主角成功与他身处的两难拉出距离,带点戏谑以及小小的残酷,反而显出小说本身幽默感的阙如,更别说出现歌词那种反讽张力。小说叙事与“我”之间如此之零距离,叙事难免就被困在某种地道景观(tunnel vision)里。一旦锁进这种地道,人只看见前方丁点大小的光源,不见身旁事物。

一如前述,陈英雄的电影中,大学生渡边彻穿过学运成员时对他们视若无睹一样,同是困在自己的地道景观里。难免让我们联想到焦虑的梦,而别忘了,梦境皆采第一人称。佛洛伊德“艾玛注射”的梦尤其经典,从他事后转述,我们可以感受佛氏被困在一个难局里进退不得的尴尬。小说《挪威的森林》,严格说来正是这款恶梦。两相对照,歌词〈挪威的森林/木头〉写的是美梦醒来之后,主角开始检讨思索,只是仍旧不解自己昨晚的抉择是否正确。一如庄周醒来,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庄周,解释了他就是庄周。《挪威的森林》小说里的叙述语调欠缺层次,语气没有变化,就像庄周梦中的蝴蝶,非常确信自己就是蝴蝶,根本不晓得庄周才是自己。从梦中醒来的是歌词,没走出梦境的是小说。《挪威的森林》不只愁困在它的地道里,对于自己是谁,不只没有怀疑,而且根本不知道。

如果仍可使用梦的比喻,则《挪威的森林》采行的第一人称叙事,用以包覆其他叙事,等于是梦与梦的相乘,镜像与镜像的无限反照(mise en abyme)。如前所述,不只“我”的叙事中,包覆“我”与直子、玲子的书信往还,包覆了玲子的叙事,并还在叙事里,让每一次“爱”的事件,都被“死亡”包覆。而且包覆方式,气韵均皆似曾相识,如:

“我”与直子往来后,书才透露木月自杀事件;

“我”与永泽及其女友初美讨论爱情后,书才透露初美后来割腕自杀;

“我”在医院照护小林绿的脑瘤父之后,书才透露他一周后病逝;

“我”得知直子的病情改善后,便接到她自杀的消息。

所有这些事件交代的相似之处,在于感觉美好的一刻,或是感情令人陶醉之际,随即来个死亡一击,粹不及防。此处叙事策略,与梦有关,仍被梦的逻辑支配。佛洛伊德曾在《梦的解析》写道,同个夜晚所作的梦,往往共享同个思维。在《梦的解析》二版前言,他还写道,所有书中梦的样本,都攸关他父亲。回头省视《挪威的森林》,我们发现,种种以上这些事件,其实并也共享同个思维:每个美好事件,都伴随了致命的一击。不止如此,我们甚至怀疑,木月、直子、初美恐怕还是同一个人。他们或许代表不同梦境,但全属同个组群里的梦,是同个梦里思维的重复。

木月、直子、初美,他们重复了些什么?首先这几个人的爱情,都被死亡包覆。更麻烦的是,“我”开始卷入其中,使得小说驶入了一个深水区:“我”的爱情,是否也被死亡包覆?至少“我”现在了解了,直子并没有爱上“我”,因为她无法忘情于已逝的木月。“我”并也发现,直子虽与木月亲密过,却仍保处女之身。玲子后来转述,直子与“我”的性关系是她唯一一次;因为太过美好,不愿再和“我”发生第二次。渐渐直子病情恶化,两个症状开始严重:幻觉幻听,外加不能书写,无法回信给“我”。最后在毫无预警之下,投缳自杀。令人不安的是,直子让人想到初美。永泽是她的唯一,无视于他到处睡女人的个性。在毫无预警之下,她割腕殒命。这点初美又像直子,但初美擅打撞球,又像木月。“我”对直子无法忘情,“我”又像初美;“我”好打撞球,又近似初美与木月。直子深爱木月,而木月无预警自杀,一如“我”深爱直子,她又毫无预警上吊,让“我”崩溃,有如当年木月让她崩溃,使“我”陷入直子的境地。

木月、直子、初美,“我”就是,Madame Bovary, c’est moi。就像佛洛伊德“艾玛注射”的梦,3个搞不定艾玛病况的医师就是他自己。可见“我”在《挪威的森林》里的焦虑,完全走不出木月、直子、初美3人给他带来的压迫。直到小说最后,这3人都成为死人了,“我”仍然因为爱情的缘故,困在他们的死亡里。是否“我”也不想活了?小说这样写下去,结局可想而知,因为任何被死亡包覆的事件,下场肯定惨烈。

(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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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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