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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的星图
略论二十世纪末以来当代中国长篇小说图景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起飞时期,大致上可以套用赵毅衡的说法,以1985年作为一个界线,或一个转捩点,因为不论从语言和题材的主体位置,或美学意识,与之前历史化的宏大叙事,以及意识形态的斗争(伤痕文学对文革的反思,实际上亦是一种历史性的意识形态),有着不一样的展现。如王蒙的《活动变人形》(1986),虽以家族回忆去反思民族国家的历史命运,但小说中却涵蕴着个人主体意识的转向,一种自觉书写的思考。



此后,泉涌而出的一些小说,如张炜〈古船〉(1986)、贾平凹《浮躁》(1987)、余华《十八岁出远门》(1987)、莫言《红高粱家族》(1987)、《天堂蒜薹之歌》(1988)、铁凝《玫瑰门》(1988)、王朔《玩的是心跳》(1988)等,普遍上都注入了个人的人性意向和思考空间,其等小说之开拓性,迥然与以往的“历史/国族”叙事拉开了一段距离。

上世纪90年代后,长篇小说的主轴却随着市场的逐渐开放,迎向了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寻根文学”的庞大历史意识和民族迷恋,在社会急遽转型中,也被拋落在后。长篇小说在商品化的氛围里,必须开始面对读者群阅读趣味的选择;思想探索和语言实践的先锋性,也必须搁置在旁。而作品如何引发读者的兴趣,无疑成了小说家必须考虑的重点。最明显的例子是余华的《活着》(1993)和《许三观卖血》(1995),以苦难做为一种煽情的情节,展开了历史与个人存在性的敘事策略,从创伤的集体记忆,挖掘出了现实中的荒谬场景;这样的敘事模式一直延续到了2005年出版的《兄弟》为止;明显的,这些小说与其早期充满先锋性和个人独特语言的《在细雨中呼喊》(1991),存在着很大的不同,然而却为余华小说的销售量赢来了一个个丰收。 

此外,贾平凹出版于1993年的《废都》,以赤裸的身体叙事和性描述颠覆传统伦理道德的阅读藩篱,重构欲望生活的现实状态,以颓废美学,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拉出了另一个舞台。而小说在出版前的造势,以及出版后旋即成了禁书(要到2009年才解禁),更是引发了许多学者们的讨论和成了热门话题。《废都》无疑是90年代中国当代小说的一道风景线,作家所获得的百万稿酬,后来也引发了更多人投入长篇小说的生产,由此而促使90年代中长篇小说一时的兴发。

余华的《活着》从创伤的集体记忆,挖掘出现实中的荒谬场景。

交织成一座文学丰碑

同年,陈忠实的《白鹿原》以史诗般的叙事,通过白鹿原上半世纪的风云变幻,檃括整个大时代的变迁,以此对民族国家进行了一个历史的重构和重写。小说具有魔幻写实的特质,场面磅礡,文气淋漓,人性的矛盾和文化的冲突,相互交织而辐辏成了一座文学的丰碑。至于莫言的《酒国》(1993)、《食草家族》(1995)、《丰乳肥臀》(1996)等,更是经由民间性的魔幻写实去展开乡土中国的荒诞叙事。宏大故事在莫言的笔下,均有声有色的形成他小说世界的无数魅影。不论残暴与野蛮、苦难与欢乐,生命与死亡,都在他特有的语言光影里,闪烁着一片奇异的景致。综合上而言,他总是像个魔术师,不断变幻出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故事,有些近乎寓言,有些则幽默荒诞,然而却又常常让人耳目一新。



此外,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1993)以解构历史的方式,拼贴和戏谑历史。小说展现了一种“后东方”式文化奇观的敘述,进而对历来英雄做了彻底的嘲弄。

刘桓的《苍河白日梦》(1993)和李锐的《旧址》(1993),或立以民间的视角,或从家族史的反思位置,提供了另一种敘事的意趣,并为当时许多读者带来了很大的阅读满足感。

陈忠实的《白鹿原》以史诗般的叙事,对民族国家进行了一个历史的重构和重写。

强调女性意识觉醒

而女性作家在这方面,也不落人后。尤其在女性书写方面,强调女性意识的觉醒,并借由身体和欲望所形构的阴性语言,投射出女性独立自主的主体认知。如林白《一个人的战争》(1994),以自传的方式,描写生命之火,欲念之光,及通过女性身体意识,展现了中国新女性身体解放的敘事特色。陈染的《私人生活》(1996)则以逃逸和疏离,呈现女性自我心理的隐密世界,并挣脱了父权庞大的阴影,回归到女性自我和存在探索的终极意义。而王安忆自《纪实与虚构》(1993)书写母系历史以来,则对女性世界和上海文化符号不断进行回顾式的书写。1995年出版的《长恨歌》,则以怀旧和镜像式的女性投影,展现了百年上海的变迁,繁华与衰颓,女性/上海的迭影,一一造就了其小说的传奇特性。

文字与影像结合

总而言之,90年代以降,长篇小说所呈现的题材可谓多样化,不论是历史、都市化、女性、家族寓言、乡土等,展现出了繁花似锦的景象。而市场化之下所形成的畅销书现象,也促动了更多长篇小说涌入了市场之中。如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1993)、张炜的《九月寓言》(1993)、刘醒龙的《生命是劳动与仁慈》(1996)、史铁生的《宿命》(1996)、韩少功的《马桥辞典》(1996)、阿来的《尘埃落定》(1998)、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1998)、卫慧的《上海宝贝》(1999)等,在当时都曾经掀起了一股阅读的热潮。出版前后的宣传和活动,更让这些长篇小说,在市场技术的操作下,成为当时的阅读热点。

莫言

影像为小说找到出路

当然,文学与影视的共谋,或文字与影像的结合,无疑也让长篇小说的销售度得到更大的拥趸。一些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如苏童的《妻妾成群》被拍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刘恒的《伏羲伏羲》被拍成了《菊豆》、陈源斌的《万家诉讼》被拍成了《秋菊打官司》、王朔的《动物凶猛》被翻拍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苏童的《米》被拍成了《大鸿米店》、余华的《活着》则以相同名称被搬上银幕等等,这些电影在90年代中,曾经掀起一股热潮,同时也带动了长篇小说的热销。是以,书面文本与影视共构,或文字与影像的结合,无疑为长篇小说找到了另一条市场化的出路。

大致上,90年代中商品意识和消费观念的逐渐普遍化,加上知识经济的转型和普及,文化政策的更变,稿酬制的实行,出版商的策略推销等,使得长篇小说的生产,一年比一年丰硕。依据相关方面统计,自1992年长篇小说年度公开出版产量是373部,一直到1998年,年产量暴增至近千部。及至2000年后,长篇小说的出版,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从《2000年至2010年长篇小说书目》的资料显示,2001年以纸本形式出版的长篇小说是745部,2005年则增加到1511部,2010年更是倍增至3200部。如此扶摇而上的产量,显示了传播媒介改变下量化的泛滥现象,网络化的推波助澜,夹泥沙而下的品质,却也构划出了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在21世纪初,即华丽又衰颓的创作图景。

王安忆

文学作品不断冒出

撇开网络(武侠、科幻、玄幻、宫廷、情爱、青春)小说和影视重构后的长篇小说不谈,披沙拣金,21世纪初的一些文学长著,依旧有其动人的一面。如莫言仍然依其过往质量兼进的书写速度,发表了《檀香刑》(2001)、《四十一炮》(2003)、《生死疲劳》(2006)和《蛙》(2009)等作品。一贯幽默、荒诞和肆无忌惮的狂欢式莫言敘事,逐渐转换成了说书传统的敘事模式,或以嘹嘹不觉的猫腔戏,或以民间世俗六道轮回的信仰,或以童言之音,或以书信与话剧,带出一则又一则个人记忆里的中国乡土故事。

除此,安居于上海的王安忆,却以绵延的创作之力,发表了《上种红菱下种藕》(2002)、《遍地枭雄》(2005)、《启蒙时代》(2007)、《天香》(2011)和《匿名》(2015)等围绕于上海空间的叙事长卷,不论是描绘江南水乡诗词般的身世,还是宛如公路电影的江湖挽歌,甚至文革乌托邦的幻灭,或以女性织就的上海轶事与充满奇幻之旅的漂流故事,都可见出其揉合各种新旧敘事技巧,以展现纪实与虚构的无限想象。

阎连科

出现许多充满光的名字

这时期,许多充满光一般的名字,如阎连科、贾平凹、格非、张炜、虹影、余华、苏童、李锐、蒋韵、刘醒龙、金宇澄、阿来、宗璞、刘震云、麦家、曹乃谦、毕飞宇、严歌苓、迟子建等,持续的为中国新纪元的长篇话语,创造出各种技艺的形式和故事的翻转。或许有人提出,从深层的话语结构角度来看,21世纪的长篇小说,并没有跨出先前的籓篱,但从这些中坚群的小说家戮力于长篇的成绩窥之,则题材的多面化,以及对社会变迁和人性流转的刻画,却有着更深的反省与辩答。尤其阎连科几部触及政治敏感地带的小说,从早期的《为人民服务》(2004)、《受活》(2004)、《丁庄梦》(2006)到近期的《坚硬如水》(2009)和《炸裂志》(2013)等,无不引起触目和关注。历史如魅,总是被这些小说家一一招魂,呼引为文字里许多令人拍案惊奇的现代敘事。而后革命年代的历史编码,从国族转向个人的命运,或时代转折各种现象的陈述,荒诞、反讽、戏谑、絮语和寓言性的敘述,都包含在中国当代的故事里,见证着一个时代浮光掠影下,无限的景致。

故在此21世纪,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笔下说故事者的历史尚未终结,故事还长着呢,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道路上,总会看到一个又一个小说家的冒出,以一部部作品,在这时代的夜空,挥洒成满天灿烂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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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知识的旅者

时间匆匆,转眼又到岁末。〈读书人〉今年最后一期,特访问专栏作者吴小保,分享他的阅读规划、阅读心得以及新一年的阅读展望。

吴小保

●个人是否有阅读规划?若有,去年的阅读规划还满意吗?你会特别偏爱哪些类型著作?



2013年大选结束后,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政治的理解匮乏,当时定了个长期阅读计划,希望能够从政治光谱右派著作开始读起、以左派为终点,好好充实自己。然而,起初对这领域并不熟悉,只能慢慢摸索;走过不少冤枉路(读到烂书),但一路读来,还是小有收获。

记得一开始不懂分左右,只好从书柜随意挑选。选了本金里卡(Will Kymlicka)《少数群体的权利》,讨论多元文化主义的课题。之后又读同一位作者的《当代政治哲学导论》,但忘了碰到些什么状况,当时并没有一气呵成地读完,只看了前两章;拖了几年,至2016年才把全书看毕。

也读了其他一些导论性质的书,但都忘了书名。

选读倾向左派著述

接下来几年选读的,都比较倾向左派著述,偏离了起初“由右读起”的规划。几年前,台湾心灵工坊一连出版几本日本左翼思想家的著作,我都不错过,先后读了《柄谷行人谈政治》、《世界史的结构》、《伦理21》、《哲学的起源》和《帝国的结构》。书柜上还收了好几本柄谷行人的书,如《迈向世界共和国》、《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和《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还未有机会好好研读。



那两三年,柄谷行人是我主要的学习对象,之所以,一方面与其简明的写作风格相关;另方面,则被其“解放世界”的理想所吸引,毕竟是年轻人,容易热血沸腾。

同时也接触其他左派论述,比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的《新自由主义化的空间》、《新帝国主义》;罗拔沃尔夫(Robert Paul Wolff)《为无政府主义申辩》;埃里克奧林賴特(Erik Olin Wright)《真实乌托邦》等。

然而,也许阅读口味太过偏颇,虽成功形成了特定观点,却对自己的信念缺乏更深刻的批判与反思。自知长此下去,大概会被同温层所困死。

●阅读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阅读跟自己立场不同的书,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一方面好好认识不同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则可以再三反思自己的立场。我相信,一个没有经过反复检验的信念,是不值得信仰的。

阅读的意义,对我来说大概就是如此:让自己成为一个旅者,离开故乡,去探索不同的世界。当你重返故乡,就会用不同的眼光审视它,对它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去年有哪些著作或作家特让你印象深刻?其特点在哪?

大约从2016年(或2015?)开始,比较有意识地选了些右派著作来读,于是冥冥中又回到了当初的规划,虽然顺序是颠倒了。

读了几本右派的书,但还不算有深入了解。如《经济学人》出身的约翰米克斯威特(John Micklethwaite)、亚德里安伍尔得礼奇(Adrian Wooldridge)的《第四次国家革命》,该书认为政府职能过大、却又缺乏效率、并导致债台高筑,因此主张削减政府职能,把大部分责任交给私人界或市场承担。

从2016年起,比较集中地读美国学者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著作,先后看了《政治秩序的起源》(上下卷)、《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和《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福山是当今有名的政治学者,曾在1989年发表〈历史的终结?〉一文,后于1992年扩充写成《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一书。“历史的终结”命题之提出适逢苏联瓦解之际,在国际知识界引起很大反响,遭左派激烈批评。

逼迫重新思考一些想法

透过福山的书,逼迫我重新思考一些想法。过去受柄谷行人影响,对“国家”有着相当负面看法,认为它是社会不平等的根源。然而,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却强调国家的作用,认为缺乏健全且自主的政府,人民就无法享有优质民主。比如,美国由于有着很强的不信任政府的传统,因此设置了很多约限政府权力的繁文缛节,其结果是导致政府功能不彰,最终是人民买单。

我们固然不必照单全收福山的所有观点,但我想,公允地说,福山是我相当欣赏的作家——毕竟我年纪渐长,开始学会欣赏不同立场的人。

欣赏福山主要有两点,首先他懂得提出好问题。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福山提出:人类现有的伦理与政治制度与人性相关联,一旦不断取得突破的生物技术改变了人性,这对我们的伦理与政治制度带来怎样的影响?其次,跟柄谷行人一样,福山的著作平易近人,不会有太多吓死人的专业术语(现代知识人的魔咒、凡夫俗子无法掌握的语言),而且他是个旁征博引的学者;也是一个说故事者,能够把复杂历史用相对文学的方式说出来。

●明年有什么阅读规划?

2017年将尽,2018年又是个挑战的年份。从2013年至2018年,正好间隔着两次大选。

回顾这5年,所读的书不多,但小有收获。展望未来,除了继续研读政治、社会学类的书籍,也希望将来可以多读不同领域的书,尤其是科普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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