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橘色的流光(下)

念幼儿园的某个清晨,忘记准备手工课用具,母亲急忙骑脚车去购买。过了好些日子,当她牵着我的小手从医院出来时,低头对我说:“你的弟弟没有了。”

死亡何所指?死亡能指何?庄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还是苏格拉底自己也不确定的一场没有梦的睡眠或同先哲的对话?从前在银行工作,赶忙之际,偶见窗口遥对万佛寺骨灰塔,我的先人就安顿在那儿,给死神碾压在瓮里,时光就此密封,绵亘无声,回过神来,是背后同事的分秒催促与键盘的作响。



后来失业觅职,路过通往坟场的小径,陡忽间,一股神秘的幽静张开吸盘把我下意识地抽进里边。古木苍蓊,野草凄凄,芸芸爱憎怨慕,到头来凝结成一块块肃穆,砰然戳入土中,填覆千里。坟场与喧嚣的马路仅一矮墙之隔,却俨若两个世界。生命太多的困顿,让我怀念起先人,向往隔世的荒寂,哪怕让树根缠绕或自我种在那土里睡上片刻。

我不由得从前定论寻绎,前世自己也许是盗火者,今生备受虚寒。念幼儿园的某个清晨,忘记准备手工课用具,母亲急忙骑脚车去购买。过了好些日子,当她牵着我的小手从医院出来时,低头对我说:“你的弟弟没有了。”原来那次她骑脚车不慎跌倒流产了。当晚正巧停电,父亲打起煤油大光灯;刺眼的橘光下,两道泪水在母亲的脸颊滚动。早夭的弟弟躲入我梦中分娩、嚎哭,我逗他玩着,像贪睡的小孩不愿醒来。

1992年,我们一群患难之友决裂了,画面经常在脑中重演;年少的轻狂,竟造成不可逆转的局面,是自己驮背多年的道义包袱。而,那魂萦梦系与暗恋经年的女生,九一一事件后才惊悉她已飞去美国,杳无音讯。当我按址找到她老家时,只能蹲坐在对面大树下,俯拾那不小心决堤满地的唏嘘,追忆她曾说,一旦去国就不再回来。微风吹奏起小调旋律,撩起几绺发丝,我的三千烦恼莫过于弱水三千,虽取一瓢,却从瓢缝间流入大洋的另一端。此后相会无期,茫茫睽隔的,又岂止一个太平洋?

一名中医师把脉后,诊定我情志伤肝。情怅神惘就是我的虚寒果报,涤胃荡肠,前世留下的璎珞,善感纤细随风摇。生命延续于呼吸间,在身躯与精神的博弈中,我正学习以无常为师,和别扭的脾胃促膝协谈。鲁迅推测孔子晚年患有胃病,孔子五十知天命,我不足三十已深谙此理。

更苦了母亲,为了观察我的病情,她呆坐到天明。长年熬药煮膳,四处求医,多少次她饮泣央求医生设法治愈我的病,烧香拜佛,常常困得窝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一次到泰国拜佛,穿梭人流中,经过一樽巍峨的观音菩萨像前,母亲停下脚步昂头合十为我虔诚祈福。兄弟姐妹中,唯我长得最像母亲,也遗传了她的哮喘病与忧患自累。在我9岁时,妹妹意外弄瞎了右眼,动了3次手术后,父母携着妹妹怀着丝线希望赴邻国就医。我和姐姐向火车挥挥手,数天后他们只带回绞痛的蹙额。



子女成年了,我不但没有让她享福,一路的窒碍颠宕,使她比一般母亲还要竭尽数倍的心力,肩挑千斤儿女债。她头上增添的许多银丝,是我不孝的铁证。她从来是照顾全家的女铁人,每次夜归,在橘色街灯下,总会有个熟悉的身影在伫立,那是母亲牵肠的等候。直到她弯腰吃劲上楼梯、喘吁不接,才惊察她那矮小的身躯已迈入老年。她用一生的血汗与华发换取我的成长,舐犊情深何以报?以一坯黄土?但求白头人不为我扫墓,以望来生反哺。

就在心神交瘁时际,我拨开枝叶的碎散剪影,攀上植满菩提树的山坡,居高俯瞰,仰头回旋。大地与偏阳悠远,万物浩茫,橘色云彩透过气层折射出几道光柱,动魄可触。沐浴在和煦夕照下,我莫名豁朗,和时间相忘,与天地参,喜极泪下。当思想家傅伟勋得知自己身患重病时,他孑身在冬天的雪地里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他是否在萧森的雪域里读解出生命的太极?我的步履趵不出阴阳乾坤,却踏着染黄遍地的菩提叶。设若烦恼即菩提,我的菩提树能预见开花的季节,高耸参云,是我这只蝼蚁汲汲攀越本我、自我而登上超我的天梯。  

我以预支未来的方式专心扫除今生的窸窸落叶,或祈盼诗意地当一根思想的芦苇,悠赏云舒云卷,唱和万穴天籁。倏然想起教授赠我的苏轼〈临江仙〉墨宝,将它装裱挂起,立为内在超越的塑像。此生非我有,拈灯掩卷,翻出潘朵拉的盒子,我看见自己的灵魂出窍去寻找开启的钥匙。倘若有那么一天,当我扫除落叶时,不慎碰触到一双脚,抬头是大宗师布满列国尘垢的脸,在我面前行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且让我随他去。抑或,当落叶多得扫不了了,但愿能够在橘色街灯下与李白邀月对饮成三人,与苏轼倚杖听江声,小舟从此逝,乘载我的形骸和经籍,与老庄江海寄余生。

始终还是希望母亲继续牵着我的小手,一边含笑摩挲她的胎腹,沿着无尽的橘色街灯向天际线走下去,就此定格成永恒,没有时光的流动,没有后来的现在,如果生命可以选择重来,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如果有如果。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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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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