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小说:远去的乡镇/菊凡

菊凡

一早起来,太阳还未露脸,秀美脸都还没洗,就走到边佳兰小镇海边望着大海,好像在期待亲人的归来。面前这一大片海滩,以前是一片清洁温柔的,常有附近的小孩在晨光照耀下追逐笑闹;秀美遥望着爸爸在辽阔的海面一荡一荡地划着小船,慢慢地靠近了,更靠近了;于是海边的孩子们便会大喊,回来了,叔叔回来了!舢板嗖的一声,趴在沙滩上,爸爸从舢板垮下来,手上拧着一个鱼篮,三几条鱼腮儿还在张合着。清澈的海水,从海面一层一层地推着微微的波纹,向沙滩温柔地轻轻地爬上来又退回去。不远处,一艘可载12人的摩托小船迎着风沿着海滩一掠而过,引起了小小的波浪,冲上沙滩来,淹盖了孩子们的脚板,小脚接着随水流陷入软绵绵的沙里。秀美牵住爸爸的手,另一只手抢过爸爸拧着的鱼篮,太重了,一下子就滑落在地上。爸爸马上说:你不够气力,拿不动的,我来我来。

那一幕,大约是50年前的光影了。那时爸爸只是28岁,年轻力壮。他请朋友帮忙,把一根根从山上砍伐回来的野棕榈树干,费尽力气地在海水中树立起来,花了一个月时间,建立起一间简单的奎笼(kelong),末端建了一座大约长20尺宽18尺左右300多平方尺,海底插这一排木林,向着海潮流过来的方向伸展,好像是老朋友张开双臂欢迎友好的人一样,没脑的鱼儿,顺水流游进来,就不会顺退潮溜出去,而只会往中间潜藏着的一张可靠活轮拉上或放下的网里钻,每日依海潮的涨落而上网,日后一家就靠这奎笼打捞一些生活费。边佳兰海岸水不太深,大鱼群很少,平日依靠海流的大小,或多或少爷爷有些许的收获。就这样,一家人过着简单朴实的日子。



边佳兰的居民终日勤俭劳碌,经过一个世纪多甚至更长久以来,秀美的祖辈们一代一代地在边佳兰这荒芜的地方,一刀一锄地把一片片丛林野草开发成良田沃土,大家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镇上人口由30到50;从50到100,有的是祖先从中国南渡而来;有的从印尼移居过来;有的是本土从小孩到成长,它们不分语言肤色,混杂居住在一起,他们指手划脚以便诠释互相听不懂的话语;他们互相帮助表示友爱;他们坚强一同奋斗;他们一代一代,老的走了,年轻的长大了,直到今天许多居民已是祖传五代或六代了。在这美丽的乡镇上,因而留下了许多和谐、友爱、勇敢、温馨的故事。历代以来他们同舟共济,风雨同行;他们的后代,已经说不清自己上代是来自哪一个国度。虽然没有富贵荣华的生活,但家人能够安居乐业,身体健康,也就不求什么了。这样的日子在秀美的家族来说,前后也有上百年的延续,这里的居民是非常知足快乐的。

最近报章报道:“政府决定要大肆发展边佳兰了,因为边佳兰这一块被忽视的乡镇,将会大跃进而变成一个经济重镇!”不过不是建设住宅,也不是建立商业区,而是建设现代化石油工业工厂,这意味着从边佳兰县首府、头湾二湾大湾三湾沿海的住宅区全都受影响,不管居民有没有心理准备,不理居民愿不愿意,消息一宣布,挖泥机、倒树神手就像神话中的巨无霸蝎子,打桩机也就日夜开动,轰碰轰碰的声音好像把居民一寸一寸地打进泥土中,弄到人民吃不下睡不安,心头慌乱不已。

海也生病了,沙滩不再松软,海水不再清澈,整片海滩盖着一层又黏又黑的油渍,阳光暴晒下,散发出一股有着异味的空气,渗透着毒性化学废水的黑色潮水,摇摆着向海滩扑上来,像传说中会吃人的泥妖,张开巨大的手掌爬上沙滩,把一大堆的赃物呕吐在沙滩上,然后有气无力地退回去。秀美看了皱着眉头,胸中积满了一股流不通的污气,在胸中冲撞,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在体内翻腾打滚,难受死了;她双手压住肚子,蹲在脏兮兮的沙滩上,想把满胸的污气呕吐出来。结果,她什么也没呕出来却挤出了两滴眼泪。好友陈兰香的爷爷留下来的一栋超过80年的祖传老房子,传下来给大伯居住的,在实在没有办法之下,放弃守护。昨天已轰然一声巨响,被三架能上山丘能爬斜壁的巨无霸推泥机推倒了。陈兰香和几个姐妹都当场相拥而哭了。大伯的果园,爸爸遗留下来让阿樟讨生活的奎笼;二叔的菜园;小叔的菜摊……祖先及爷爷奶奶的古墓,也全都会被强制搬移到更远的偏僻地带甘邦芭遥去。百年来由上上代辛苦奋斗挣来的小小资产,将被发展计划销毁得一无所有,接下来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可怜的居民只好望天长叹了。现在这个年代,如果你有足够的钱也买不到土地来耕种了,莫说单靠资方赔偿的10万、8万,又能做什么?面对着茫然的未来,居民都心存一股无奈和恐慌。大的还可四处去找工作,小的可就令家人烦恼了。

两个星期前一个晚上,乡镇里的居民聚在四湾民众会堂与有关石油气工业发展商代表、州政府代表,和人民举行会谈,居民在万般不舍的心境中,要求当局延长搬迁与要求更合理的赔偿。发叔也是个靠奎笼捕鱼养活一家的人,前年中才花了七千多令吉,请朋友买棕榈(nibung)材料和红树木,请工人在三湾海上搭建的奎笼,才投入收获不到一年,如今当事人只答应赔1万令吉,哪算合理呀?发叔是和邻居合作靠奎笼抓鱼养活一家大小六口的,太太3年前因跌倒伤及脊骨,至今还不能站直身子走路,失去工作能力。没有了奎笼就是断了一家大小的粮,这算什么赔偿啊?但对方律师一脸爱笑不笑的样子说:还不只是几支乱七八糟的木材,一张渔网和一间摇摇欲坠的寮子吗?陪1万已有过而无不及了。事情就这样引起村民的不悦而起哄,甚至动手冲突,站在发展商那边的会议主持,也是当地华基政党主席的施先生,说了一句:你们也别要求太过分,一切都该依情理来处理。结果他在大家意识混乱下,口角不知被谁一拳打裂了,一条红红的蚯蚓从嘴角溜了下来,等他醒觉过来,血虫已落在胸前衣袋里,衣袋也染红了。施主席掏出手巾,捂住嘴巴,手指着面前的人:你们怎么可以打人?

秀美呼了口气,看着眼前迷茫的景物,心里可惜着这美丽宜人的沙滩,怎么被这些人民领袖搞到变成了脏兮兮的垃圾场。更奇怪的是,摇荡着的海水竟然变成黑色了,水上面还漂着各种各样过去不曾见过的废物。树枝、乌油渍,破烂的洋灰袋纸张,还漂浮着动物腐烂的尸体、鱼尸、死螃蟹……一股呛鼻的味道令人作呕。一座美丽可爱的大海,就如此被那些垃圾弄得不像样了。秀美从没嗅过这种难闻的味道,但理智告诉她,这味道对人体健康一定没有益处。她想这异常的现象,会不会是有关主要人物,为了利益,设计出各种不利居民的环境,将海边一带弄脏弄臭,逼使那些死硬不搬迁的居民奈何不了而放弃斗争?一方面又再派出律师和居民谈判,猫哭老鼠说是为了帮忙居民解决问题,居民还是希望可以得到更公平更宽宏的赔偿,律师一开口就阐明政府为了发展而征地,为国家也为人民的前途带来正面的好处,所以居民不应反对也不得反对;而且,当石油气工业厂建峻后,可给当地年轻人提供上千个就业机会,同时也可带动未被征用的四湾岛更繁荣,再说政府已经调查民意,八成居民都赞成,接受政府赔偿合约。因此早日搬到既定的地方是明智的举动。少数人没需要反对,免得弄到最后,接受合约的人得到应得的利益,而反对者却要花钱上法庭,大家又何必弄到两头空呢?



突然有位老人站起来大声问道,你们是要来代表居民说的话吗?你们以为这偏僻地带没有学识高的人,就想用高压手段呀?这么一来又引起了一阵喧哗,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甚至几乎又要打起来了,坐在前排的重要人物,全都机紧地起身,溜出会场,会议算是圆满束。

秀美心中明白,不管叔叔婶婶们如何坚持,不愿搬迁,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何况参与发展石油化工业的国内外石油气大财团,和来自本国高官贵族的大财团,资本雄厚,世界从来就不曾有弱势的贫民可以顶得过财力雄厚的压力。秀美看过几许政治与人民的斗争,不讲公理的情况下,人民能得到一些应得的赔偿,就很幸运了。就如彭亨莱纳斯稀土厂由澳洲财团联合本国财团设立,虽然当地环保分子闹到沸沸扬扬,作出性命的牺牲也在所不惜。最后还是眼巴巴地看着稀土厂从平地矗立起来。因此亲戚和朋友们都劝秀美的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接受发展商的献议算了,免得大家都先搬了,难保发展商不会回头来反咬一口,吃亏的还是自己。

秀美看太阳已升高了,在阳光照耀下,海水却变得更黑了,风也渐渐急了,黑色的浪潮滚滚而来,一波一波地争抢着爬上岸来。秀美恶心地紧皱眉头,回首离开曾经是她从小就迷恋过的沙滩。但她是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缓慢地离开这曾经是迷人的沙滩,因为边佳兰最少是她的出生地,但它已经慢慢地走远了,不久,它便会在居民眼前消失………。

2015 年12月6日

菊凡著作

(游嵎荏/整理)

1978《暮色中》 (棕榈)  由雪州中华大会堂出版基金资助

1986《落雨的日子》 (棕榈)  由大马福联会及雪州福建会馆文学出版基金资助出版

2012《大街那个女人》(大将)由雪隆兴安会馆资助

2013《谁怕寂寞》 (漫延书房)拿督林庆金文学出版奖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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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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